阿廖沙两指拈起瓶子,对着壁灯照了照。他将瓶子收起来,反常地多问一句:“你确定要帮我?”
“不然我不会到这里来。”
“我知道,”他又以那种令她略微颤栗的眼神观察她,“但是你确定?”
弥雅就势嘲弄了对方一句:“你这么说话,我都要以为你其实不希望我帮你了。”
阿廖沙竟然没立刻否认,他单手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撒娇似地斜睨她:“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选我。除了爱莲娜夫人,就没别人主动选过我。”他又问:“我记得你的那位教官为你另有安排。”
弥雅比自己表现得还要镇定。胸口有些憋闷,但还可控。她轻轻说:“我和他结束了。他不会管我了。”
阿廖沙没有急着追问发生了什么,一副是否要说全在她的表情。
弥雅哽了哽。阿廖沙不是最好的听众。他不会安慰她。但也因此,也许反而是最佳的人选。她垂下视线:“你问我一句什么吧。”
“那个人不爱你?”
她摇了摇头。
“他爱你的方式不是你想要的?”阿廖沙第二问就击中靶心。
“嗯。”
阿廖沙笑起来:“弥雅,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是个完美主义者。不纯粹的、不是百分百真实的、和你想要的想象的不符合的……这些你全都会想都不想抛弃掉。”
“你这话把我描述得像个幼稚的小鬼。”
阿廖沙思索片刻,竟然认真颔首:“的确。”
两人相视而笑。
弥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告诉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兰波的不快乐令她痛苦。她转开话题:“我还没告诉你,之前我被某个海外交流项目录取了。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就算因为斯坦的事曝光被除名剥夺资格,也无所谓。”
虽然不再有强烈的自毁冲动,弥雅现在对“明天”突然丧失了兴趣。她会履行诺言毕业,这是唯一确定的事。她靠在柜台上,拨着零钱盘里发黑的硬币,一边思索一边将念头直接说给阿廖沙听:“我很庆幸你还需要我帮你。”
阿廖沙轻柔地叹息:“把事情抖出去不是结束。在那之后,你还要继续生活下去。那才是最难的。”
弥雅讶然看他:“这话一点都不像你。”
黑发少年默然片刻,才吐出一个短句:“确实。”
“之后又会变成我和你两个人了。”这么说着,弥雅环视四周或静止或错拍的表盘,喃喃地陈述,又或者说向阿廖沙征求肯定,“会没事的,和以前一样?”
阿廖沙勾住她的小指:“会没事的。”他转而抓住她的肩膀,越过柜台亲了她一下。和往昔没有任何区别,更像小动物之间的亲昵。但弥雅不知为什么,略微僵硬。也许是因为更炽热的亲吻还停留在记忆的浅滩。
黑发少年立刻察觉了她的异常。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最后只怅然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阿廖沙今天反常地体贴。如果他想,原来也是可以那么周到且关怀备至。
“店主人快要回来了。就到这里吧。”
她颔首。
“毕业典礼之前,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嗯。我知道。”
阿廖沙陡然露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宁静笑容,不见荆棘,没有危险的暗涌,甚至有些腼腆:“谢谢你,弥雅。我真的很高兴。”
她呆住了。
对方却立刻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冲她摆摆手作别。
等弥雅走到门边,阿廖沙又忽然叫住她:
“弥雅,记住我说的话,死人没办法从棺材中坐起来反驳,只有幸存者才能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我们行动的意义。”
阿廖沙经常会说些她听得云里雾里的话。这次也不例外。
“之后见,阿廖沙。”她想了想,又问,“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亭?”
“出门左转第一个路口再左转,你肯定找得到。”
弥雅确实毫不费力地找到了。
她回头确认没人跟踪,拉开门走进去。
今天上学她难得坐公共汽车,索默太太直接给了她一把硬币,数额远远超出车费。索默太太大概也不清楚现在的公交车票多少钱。
弥雅看着拨号屏幕片刻没有动。她无端想起暴风雨那夜的收捎。
狂欢结束之后,是辛苦而必要的收尾工作。深夜漆黑的厨房里,气氛令人窒息。兰波提出帮忙,但被她言辞激烈地拒绝。药物催发的亢奋效果过后就是昏睡,她可不想想办法把一个成年男子扛回房间。
兰波被她恶言恶语地几次三番攻歼,即便药效褪去也有些发脾气。她以强硬态度成功地将他赶进书房,而后回到厨房继续执行清洁任务。
弥雅熟练地找出手电筒和各色清洁工具(特殊材质的海绵、消毒水、用途不同的抹布),她非常冷静,有条不紊地将桌椅和地上一一清理干净。当然,那两个陶杯也没漏下。由于浑身乏力,简单的拖地和俯身擦拭动作她都觉得辛苦。但她反而从苛待躯体中得到乐趣,就像翻山越岭冒着大风险重返作案现场抹消证据的连环杀手。
厨房恢复原来洁净的模样之后,弥雅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走。
书房门下漏出手电筒的光,她试探性地推门,竟然没锁上。
兰波已经昏睡过去,她将手电筒关上,抱膝坐到书房角落。四壁全都是直顶到天花板的高书架,困意袭来,她半梦半醒的,始终没能彻底睡过去,反而经常误以为自己在全是书和文字的迷宫深处。
夏日的天色早早转明。
书房小窗面对院子,暴风雨过后的早晨竟然依旧有鸟儿清脆婉转啼叫。
兰波翻了个身,忽然坐起来。弥雅从膝盖上方抬起头看他,缓缓地站起来。有那么片刻,谁都没说话。她与兰波之间那点距离被依旧清晰的景象与感触填满。
兰波反复揉着眉心,试图理解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还有抵达那狂乱深渊的每一步。过了良久,他终于准备打破沉默。
但被弥雅抢在前面。她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却也因此显得分外不善:“没什么副作用,是不是和我说得一样?”
争吵和撕扯的记忆宛如蒸腾的晨雾。
兰波眼神冷冷地盯住她,半晌,努力缓和表情说:“下周我会想办法进城一次。那时候我们再好好谈一次。”
“不用了,”弥雅走过去转动百叶窗格,让潮湿的苍白晨曦照进来,她缺乏血色的面颊也被照得几近半透明,她回眸看他,不掩饰刻薄之色,“难道现在你还能说你爱我?”
兰波一噎,又想揉眉心,硬生生忍住了,最后艰涩道:“我不知道。”
弥雅眼中有弱光颤了颤,但她面上的态度比岩石还要顽固、冰冷:“我待在这里只是为了确认你不会因为药物过敏之类的死掉。那么我走了。”
她从他身边经过。
兰波深吸气,手伸出要挽留:“弥雅。”
弥雅循声回头,安静地看着他。
在她冷灰绿色双眸无情的注视下,兰波想要拉住她的手先是僵硬地在半途停住,最终收了回去。在那么做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但他也知道即便真的有机会,那也只会有一次。而他又搞砸了。
弥雅像是对所见十分满意,在这个清晨第一次不带嘲讽地向他笑了。她轻声说:“再见了,兰波教官。”
那之后,哪怕高热烧得昏昏沉沉,弥雅也感觉自己泡在一汪不会枯竭的寒凉泉水里。寂静,罕有大的波纹起伏。以这种心境与兰波道别比较好,否则她怕自己会反悔。
而这道别还有关键的另一步。
弥雅向凹槽中投入硬币,拨出号码。
很久无人接听。
她有些焦躁,抱臂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问候了一下号码主人。
终于,听筒中传来语声,似乎还有几分睡意:“安德雷·沃罗宁,您哪位?”
弥雅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下午快两点。记者先生地作息似乎十分堪忧。以这样故意逗趣的念头填满思绪,她开口:“是我。”
“呃……?”对方没认出她的声音。
“谢谢你给我的申请文书提的建议,我被项目录取了。”
安德雷似乎猛地坐了起来,通讯另一头传来东西砸落的声音。
“噢,是你,弥雅小姐。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