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番外(27)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阖上车门,弥雅隔着宽马路眺望广场。她向兰波笑了笑,提前为他开释可能有的疑惑:“我从没被选上参加这里的少年军检阅仪式,一次都没有过。”

兰波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又或者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她哂然:“广场上好像没普通人。”

只有鸽子和穿藏蓝制服的警卫。

“现在这附近的警备等级还是很高,所以只能在马路这边远看。”

弥雅恍然点头,看上去并不遗憾。

她确实没什么遗憾。提出来这里也是心血来潮。

在莱辛改造营的最初半年,那时里面的学员还都来自精英部队。不止一次,有人突然说起在帝国广场上接受首领检阅的事。房间里的气氛就会突然变化。好像有个泡泡胀开撑满四壁,随后在所有人眼前炸裂。有的人看到理想幻灭,有的人看到邪恶倾溃。

那样的时刻,弥雅总感觉自己在那个泡泡外面。

她不会因为这个地名而心潮澎湃,或是感到懊悔难耐。

“但首领的雕像真的已经不见了。”弥雅自言自语。

可能战争结束对她来说也是类似的东西。

理所当然地接受它存在,它竖起倒下、开始结束,在她的人生里掀起余波与震荡,但又都与她没有直接关联。

“那座雕像被拉倒在地的时候,我在场。”兰波突然开口,像在回应她的感慨,又似乎并非如此,“我就站在马路的这一侧远远看着。”

“市民在他的脖子上套绳索,像行绞刑,然后就那么扯着往后往下拉,直至雕像面朝下轰然倒地。欢呼声和口哨声震耳欲聋。”

议会高高的铁门开启,驶出一辆高级黑色轿车,像幽灵,优雅而无声地穿过广场往前方地环形路前进,一路惊起鸽群扑扇的羽翼。

帝国首领雕像落地时也许有同样起飞的尘埃。

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兰波的话语中有藏着锋锐的嘲意。那是一种谈论起故人般的怀念,即便对方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回忆:“而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地感受到,我能够寄托仇恨的最后一个确凿无疑的对象也消失了。”

“最后一个?”

“对,杀死安东尼娅的国家机器在那一刻彻底瓦解了。”

犹豫了一下,弥雅还是决定问出来。也许下面的话会彻底破坏今天他们之间还算良好的气氛,但她没法放过机会解开兰波身上的谜团。兰波看上去越自持成熟,她就越想知道兰波平静的表面下究竟藏了什么。他的神秘让她坐立不安,又心痒难耐。

“我之前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说你的恨意无处安放?就算是别无选择,过错还是过错,事实就是事实。”不知道想到什么,弥雅尖刻地微笑起来。

为了防止有过路人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要找一个人继续恨应该很容易,至少比原谅容易。比如少年军的总指导员,比如想出那个袭击计划的人,或者说随便哪个少年军精英队员,像我这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反而会让你空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原谅所有人不可。”

兰波的蓝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觉得怨恨是不对的,它不能让安东尼娅复生,也无法支撑我前进,只会不断内耗,”他艰难地停顿良久,“可能是我太软弱了,无法再承受仇恨,只能原谅。”

福至心灵,以防万一,弥雅随口追问:

“那么,你原谅自己了么?”

兰波的瞳仁骤然收缩。

她这个简单直白的问题让什么东西碎得非常彻底,比齑粉更细。

第21章 零下七十七

在失态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可以称作大人的从容,那么兰波的就要再进一步。他会仔细地将一地的碎片全部集齐收好,再拼回原状,但不否认他确实慌乱过。

“这是个好问题。”他以这句话找回表面的平静,没有掩饰自嘲。他看向曾经有雕像耸立的广场中心,吃痛般快速扎了两下眼睛,以古怪的认命口气坦白:“我没有原谅自己。一生都不会。”

兰波很少将话说得那么绝对,弥雅不禁一怔。

“但生活还是要继续,而且我也没有资格沉溺在悔恨之中。我确实失去了亲人,但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人。和绝大多数人相比,我至少是幸运的,毫发无伤,也没有真正经历过战火。”

这番论调弥雅刚刚在湖畔已经听兰波说过一次。

那时她被更重要的话语吸引住,没来得及留意。再听兰波重申自己的“相对幸运”,她居然感到不舒服。严格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但就是不对劲。

弥雅盯着他看,良久不说不动。

兰波不解地抬起眉毛,随即带了点歉疚地说:“抱歉,我不该自顾自开始说这些事。但这里给我的印象太深刻,触景生情了。”

弥雅用力摇头,同时恍然明白:她不喜欢兰波这样低姿态地淡化自己的伤口。

他像在以天秤严格衡量彼此苦难的深重,因为她那边要多一些,他的就无关紧要。她不觉得兰波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那样他只会更痛苦。

弥雅因为这个念头打了个寒颤。她为什么要关心兰波是否痛苦?好奇心害死猫。被兰波那崇高又令人无法理解的姿态吸引,她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涉足太深。

垂下视线,弥雅故意冷冷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好。”

车绕着环形路转出联邦广场区域,空气中的重荷似乎也被抛在了身后。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弥雅思索良久,瞟兰波一眼:“你在这座城市里最喜欢的地方。”

兰波没有分心看她,但侧颜流露出讶色。

“除非是什么不方便带人去的地方。”她补充一句,故意拉长声调,唇角挂着意有所指的恶意微笑。

“那里人很多。没关系么?”

她沉默了一下,看向窗外,没好气地反驳:“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兰波在首都最喜欢的地方的确人流如织。

弥雅被人群弄得不自在,又不愿意就此服软表现出来,便揪着袖管站得笔挺。她瞪着中央火车站正门上方的巨大表盘看了好一会儿,才朝兰波皱眉头:“就是这里?”

“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喜欢的地方自然也很无趣。”兰波好脾气地应道。

“为什么喜欢这里?”

他被问住了,缓了数拍才徐声给出答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列车,这里就很热闹,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人。而再擅长掩饰内心的人也会在旅途中露出本性。”

“你的爱好就是观察人类么?”

兰波被她的说法弄得苦笑不得,却还是宽容地颔首:“可以那么说。”

“怪癖。”

他勾唇,不置一词。

玻璃门和时钟幕墙的后方,时刻表随刷新闪烁。弥雅随口问:“这里的火车都到哪里?”

“修复铁路网络是重建政策的重要一环。从这里可以抵达联邦任何一座中大型城市,再小一些的站点就必须中转了。”

“哪里都可以去……”弥雅轻声重复,忽然抬眸笑笑地问,“如果我随便跳上出发的下一列车,然后随便挑个站下来,再随便上另一列车,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逃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兰波平静地答道:“只要你有足够的路费。”

“不被检票员抓到就行了。”

“逃票不值得赞许。”

弥雅耸肩:“关我什么事。”

兰波看了她片刻,忽然说道:“我到那边去买个冰淇淋,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见站前广场上停泊的一辆餐车。车身漆成米黄色,布满夸张的甜筒图案,但除了冰淇淋以外,头发稀疏的男摊主还兜售少见的纸质地图、香烟、饮用水和做工粗糙的纪念品。

兰波大概在等着她再度拒绝。

于是弥雅仰头,笑眯眯地说道:“好啊,不过我可一个铜币都没有。”

他惊讶的表情让她笑意更深。

“那么请你在这边长椅上等我一下。”

“嗯。”

兰波两手各一个冰淇淋甜筒,转过身来,但长椅上空无一人。

他并不慌张,镇定地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长椅近旁。木条镂空的缝隙中透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