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默许下,宗正寺拿捏着先前皇帝遇刺和崇泰郡主这两个宗室的把柄,逼迫诸王将子侄送入宫中由太后教养。御史台的言官、国子监生、翰林院清流纷纷上书,特别是那个王庐,甚至还在朝堂上断指明志,皇帝均是置之一笑。
如今,贺熙朝又立下了灭国之功,就是当年的邓党都未有此等功勋。
轩辕曜笑笑,“是个喜事,只可惜未请朕,不然朕也想与诸君同乐,喝上几杯。”
他看着来来往往搬运木柴的民夫,目光留在他们身上单薄衣衫上,“若是有一日,人人都可吃饱穿暖,还能住得敞亮,是不是就是大同社会了?”
“尧舜之世,恐怕都不得如此吧。”赵之焕终于弃了伞,双手拢在狐裘之中,“臣先前在扬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可若是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江上偶尔都有饿殍漂过,至于那些远僻穷苦之地,民生之艰,更是难以想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轩辕曜冷笑,“为何今日朕要甩开那些京兆府的官吏,便是因为有他们跟着,永远都是歌舞升平,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民情?去年有一次朕带着周俭昌微服私访,就见先前京兆府带来回话的几个安置在养济院的贫民,竟在万金楼大快朵颐,还调戏卖唱民女。欺上瞒下,竟到如斯地步。”
赵之焕在心中为京兆府那几名胥吏烧了一把纸,深感皇帝亲政后百官的日子怕不会太好过,就见皇帝垂首看看路面若有所思,便也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亦是一变。
“京中早已开始缺盐,朕已经通过中书省给京兆府下了明旨,严禁豪强富绅在路面上撒盐,如此阳奉阴违,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轩辕曜冷声道,“是哪些人抗旨不尊,去给朕弄清楚,然后将名字直接告诉京兆府,让他们从严处置。”
“诺。”两名金吾卫立时领命。
赵之焕低声道:“陛下,前面便是京中最贫苦的延祚坊。”
轩辕曜见周俭昌牵着孟精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等他,不由得笑道:“周叔。”
孟精不耐拘束在宫苑,轩辕曜干脆便将孟精借给周俭昌,让他每日骑着满长安城探访。
“陛下,赵大人。”周俭昌行礼,孟精也欢快地打了个响鼻。
轩辕曜搭着周俭昌的肩,见他只穿着如今时兴的纸裘,不禁蹙眉道:“天寒地冻的,先前朕赐下的皮裘你为何不穿?”
周俭昌一笑,“我是个军汉,从前又是在北边从军的,根本不怕冷,先前我从路上捡了个快冻死的小孩儿,给他盖着了。”
“哦?多大的孩子?”先前轩辕曜保媒的若干个宫娥,都被周俭昌一并推却了,虽有轩辕曜给他养老送终,膝下有个孩子,总归晚景不那么孤寂。
“才两三岁,爹去年死了,娘也没能挨得过这个冬天,收留他的老妪又在养济院冻死了,我看着他实在可怜,便将他留下了。”
轩辕曜冷声道:“则诚,先前户部拨给各养济院多少银子?可都发下了?”
“各养济院五十两银子,整个京畿道共拨下一百五十万两。”赵之焕谙熟于心,“京畿道各州府县均得了银子,至于有没有到养济院……”
轩辕曜长叹一声,“吏治!吏治!”
他一日不亲政,一日对吏治便是束手无策。就在此时,有一相貌气质均泯然众人的金吾卫上前,递上一封蜡的圆筒。
猜到怕是丽竞门或是旁的暗卫,赵之焕微微侧身避嫌,就听轩辕曜咬着后槽牙道:“好!天大的喜事!”
“怎么了?”赵之焕猜到了七八分,周俭昌却耿直地问出了口。
轩辕曜冷哼一声,将那密折递给赵之焕,他二人一同凑过去,见是贺熙朝的密折,通篇就一个意思,此番在凉州,除去与张掖侯一道灭了高昌国,他还从西域发现了可用来织布的棉,去岁以来试着在凉州种植,织就的棉布远比丝麻保暖,若是在中间夹上一层棉花,比皮裘都暖和几分。
“胳膊肘向外拐!”轩辕曜很有几分气急败坏。
他这么一说,赵之焕才陡然想起,贺熙华去年似乎也在广州做了相似之事,当时大将军不置可否,皇帝可是大加赞赏,只是因为大将军态度淡漠,才没在沿海诸道推下去。
如今换做贺熙朝,不知大将军是否会是另一张嘴脸。
轩辕曜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则诚兄,你回去转告赵相以中书省的名义下旨,让贺氏兄弟运棉入京,尤其是贺熙华,岭南酷热,他要那么多棉做什么?”
虽仍是怒气冲冲,但他的眼里已然有了笑意。
“若是他能亲自押运来就更好了。”周俭昌瞥了眼轩辕曜,满脸正直。
轩辕曜笑着踹了他一脚,对赵之焕道:“朕先前便命尚食局备好了锅子,送到周叔那去,咱们今日去他府上小坐一会,给他门楣添些光彩。”
赵之焕应了,“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胳膊肘往外说的是小贺把棉的消息告诉大贺
圣诞快乐~~
第93章 第二章:钱可通神
光宅坊,周宅。
“从前听陛下提起曾经在东宫左近置办过一处宅邸,后来又听乡野传闻,说陛下在私宅里豢养死士,”赵之焕四处打量,啧啧称奇,“想不到今日终究得见了。”
这宅邸倒也不大,不过是个四进的宅子,里面拢共住了八九个人,均是从前跟过轩辕曜的老宦官、老宫婢,加上周俭昌和他捡来的孩子,正好凑了一宅子老弱病残。
轩辕曜尝了口暖锅的汤,又让人取了鳜鱼,鱼骨扔入汤内,鱼肉切成薄片,在汤中稍氽一下,透明的鱼肉一旦变白,便取出享用。
赵之焕有样学样地跟着尝了一片,只觉鲜美异常,细细品味笑道:“羊汤做底,辅以鱼骨,倒是凑成鱼羊鲜了。”
轩辕曜自觉满意,屏退了周遭下人,只留了周俭昌在一旁,“对了则诚,又到年终,朕是不是该与你和中孚分分赃了?”
“这是何语?”赵之焕一时未反应过来。
轩辕曜拿竹箸点点南边,“则诚真是贵人多忘事。”
赵之焕这才想起,自打赵氏、沈氏等几家与皇帝合伙做了那海上的生意,每年都赚的盆满钵溢,只是他心中一直存有隐忧,如今见皇帝主动提起,便沉吟道:“臣有些肺腑之言,一直如鲠在喉,只是碍于天威,不曾有丝毫吐露。”
轩辕曜暗暗叹服赵氏之识时务,不愧不倒翁美名,似笑非笑,“则诚但说无妨。”
“海运之事,利润颇丰,故而民间屡禁不绝。”赵之焕谨慎道,“重明岛晏氏更成疥癞之患,纠结了一拨江湖人,伙同倭寇让东南沿海不得安宁。”
“朕看很快就变成肘腋之患了。”轩辕曜叹道,“只是晏氏孤悬海外,朝廷水兵并不如何精良,才让其兴风作浪。”
赵之焕观其神色,心放下一半,“臣想请陛下将海运收归官营,并演练水兵,以备不时之需。”
轩辕曜简直难以掩饰眼中对他的满意,“此番咱们先分了赃再说,其余的,总归得等朕亲政。”
提及亲政,赵之焕与周俭昌均有些忧虑,赵之焕斟酌道:“听闻自宗室子入宫之后,太后便鲜少召见陛下?”
“她老人家还免了朕的晨昏定省。”轩辕曜不以为意,“我知你担忧,不过朕心中有数。”
他无意再提及此事,赵之焕也便不再多问。
轩辕曜倒也不曾诓他,托了海运的福,他如今可算是内帑颇丰,在宫中行事也更为方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施之以恩、诱之以利,这两年来太后宫中七八成的宫人皆被他耐着性子慢慢收服,宫外贺党亦是如此。
“有钱能使鬼推磨,”轩辕曜轻叹,“朕从前只想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好像旁人生来便要效忠于朕一般。到如今才发觉,黄金白银可比忠孝廉耻管用多了。”
“陛下说的是,”赵之焕跟着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只是陛下也要小心,今日他们可为利归顺陛下,他日也可为利重投贺党。”
轩辕曜点头,“你说的极是。”
回寝宫时已过戌时,一进门,轩辕曜就见案上放着一精巧木盒,守让挤眉弄眼道:“陛下,广州来的。”
轩辕曜点点头,笑道:“滚吧。”
他如今越发喜独,常将所有宫人尽数屏退,只独自一人燕居于静室。就如此时,无喧杂人声,亦无人扰乱他的思绪,石鼎烹茗,茶烟嫋嫋,一夜清光也便那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