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月心里嫌弃他嫌弃得不得了,脸上还是陪笑道:“梁将军文韬武略,是大豊难出其右的将才,又怎么会只是个‘粗人’?”
“温公子才是,我道慕阳怎么心心念念自家主人,原来是个如此绝美的人,若温公子是个女儿身,定可叫那二月湖上舞霓裳的二月姑娘颜色尽失,倾城之容叫后世百代都争相传颂。”
阮慕阳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梁皓这番说辞深表赞同。
“哪里哪里,温某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皮囊生得再好也没用,倒是梁将军,为家国百姓鞠躬尽瘁,才是叫人真心钦佩的大英雄。”
阮慕阳听到“钦佩”二字,下意识朝温初月看过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温初月微小的皱眉,才想起来黄韫说他晒久了太阳就会头晕,忙打断两人的互相吹嘘,不由分说推着温初月往屋里走:“主人,这儿晒,进屋说吧。”
“也好,梁将军请。”温初月扭头看了一眼阮慕阳,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可他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一点端倪。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已经决定不和他玩儿了。”温初月暗自思忖着。
第33章 皎皎初月(6)
没有人天生就是恶人,温初月也不例外。
他生在青楼,本来是个意料之外的生命,至降生起从未感受过来自母亲的疼爱,那女人常用阴沉的声音喃喃自语:“他一头白发,不是我的孩子,是恶魔的孩子……”
即便如此,在那汇集了人间最丑恶欲望的青楼里,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点来自他人的暖意。
生母将他关在房间,隔壁的姑娘会悄悄给他送吃的,老鸨每次看见他就破口大骂,却会偷偷替他补好衣服上的破洞。
有一回,他出门替大家买胭脂,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群附近的孩子,他低着头想要避开他们快速走过去,却被一个孩子一把扯住头发,那孩子说:“这小子脸长得这么清秀,还这么瘦弱,跟个女娃似的。头发是白色的,邪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另一个孩子抱着手臂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得意洋洋地对同伴说:“我听我娘说,他是翠娥楼的□□生的崽,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跟女人混在一起,哪会有男人样?”
另一个高高壮壮的孩子看到了他怀中抱的胭脂,一脚踹将他踹倒在地,“啧,还买胭脂呢,果然是个女娃。”
说完,打了个手势,其他孩子收到号令,一齐挤上来踹他。那年弱小的他没敢吱声,只是默默护紧了怀中的胭脂。
没多久,周身忽然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将为首的孩子踩在脚下,周围还倒了一片咿咿呀呀喊疼的。
那男人赶走了孩子们,朝他伸出手,道:“你是月儿隔壁那娘们的儿子,我认得你。”
他将男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认出他是隔壁姑娘的常客,好像是个没落将军,年年没仗打,朝廷不养他了,便终日沉迷酒色。
他伸手抓住了他沾了泥灰和血迹的手,结识了人生中第一位将军。
那人粗鄙无赖,嘴里没几句干净话,对谁都骂骂咧咧,还常常拖欠酒钱,却对隔壁的月儿温柔体贴,月儿叱他一句,立马换上一副和善的嘴脸。男人还常常和月儿一起来看他,给他带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旧玩具,他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全是男人教的。
他童年时期唯一一点称得上愉快的时光,便是与月儿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三人就像他见过的无数个平凡的家庭,有温柔贤惠的母亲,脾气暴躁但疼爱妻儿的父亲,还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儿子。
有一回,他正要去敲月儿的房门,听到那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悄悄扒在门上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只听见男人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月儿,等我有了钱,就替你赎身,咱把隔壁那小子也带上,他娘就知道虐待他,还是跟着咱比较幸福,他生得俊,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到时候咱再生个闺女给他做伴,你说好不好?”
然后是月儿略带颤抖的回应:“好!”
那是个什么时节什么气候他已经记不清了,却记得眼泪从脸上淌下来时异常灼热。
没多久,月儿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一个有钱人家的老爷,被他着手下打成了重伤,老鸨护着她,也受到了牵连。月儿伤势过重,当晚就断了气,第二天一早,收到消息的男人匆匆从外地赶了回来,他留给老鸨一袋银子,说是给月儿赎身用的,然后替月儿整理好妆发,为她换上一身大红的袍子,当着众人的面,抱着她的尸体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开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男人,只是不久后听到了有钱人家的老爷被人刺死的消息。
后来,他也离开了长大的地方,开始四处漂泊流浪,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初月”,是那没喝过多少墨水的男人,绞尽脑汁给自己没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
再后来,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二位将军。
梁皓比那个男人好太多了,既不粗鲁也不邋遢,鲜衣怒马,气宇轩昂,从他飞身下马那一招就能看出来他身手不凡,比那个只会点三脚猫功夫还总爱吹嘘自己的男人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更重要的,是他谈及阮慕阳的时候,眼中的欣赏之色不掺一点儿假。
温初月隔着窗看着院子里正逗着猫的阮慕阳,心说:“你可比我幸运多了。”
他无数次夜半惊醒,看到院中挥洒汗水的年轻人时就会想,我真的要毁了他吗?
别院没有趁手的兵器,阮慕阳就拿桃子的磨爪棒当剑使,没有可以对练的对象,就将飘落的树叶当成假想敌,和温初月当年躲在柴房举着柴禾偷偷练功时的模样还有几分相似,当然,阮慕阳的身法比他流畅许多。
那日清晨,温初月也是忆及了久远的往事,才错过了躺下继续装睡的时机。
他似乎也曾幻想过,练好了功夫,长大以后去从军,定然比那邋遢的男人混得好,到时候衣锦还乡,就在乡间盖一栋房子,给月儿和那男人养老。或者说,在战场上壮烈牺牲,表功书和抚慰金一起送到月儿手上,月儿定然会为他垂泪,那男人多半会一边安慰月儿一边臭不要脸地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阮慕阳和他不一样,还未被这污浊的世间染上颜色,他有大好的前程,有太多的美好没能体会。温初月亲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高大挺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待人处事越发周到圆滑,他成长的速度超乎想象,似乎每一天都要比昨天更成熟。
他不再是初见时那个眼神幽深得像是照不进一丝光线的少年,他眼里有了许多东西,美好的东西,花草,猫,各种各样的人,甚至包括污浊不堪的自己……
温初月常常会在阮慕阳过于纯净的目光中为丑恶的自己感到自惭形秽,他想方设法地勾出人们的阴暗面,再加以利用,以人们的绝望和痛苦为食,用加害他人来自我满足,与那些加害他的恶魔有什么区别呢?
再好看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一颗丑恶的心。
所以,这一次……
“我同意慕阳继续习武,他若是想从军,我也不会阻拦,他的人生由他自己作主,我从未当他是下人,也算不上一个好主人,我这里只是个他想回就能回的家罢了。”
他决定少做一回恶人,放他自由,或许他能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呢。
“你这么通情达理我可就放心了,”梁皓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冲温初月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我也该告辞了。”
两人在屋中交谈的时候阮慕阳就在院子里逗猫,他俩从日上中天一直谈到日头西落,总算有了个结果。梁皓刚从屋里出来准备打道回府时,正好遇上小梅来送饭,温初月象征性地留了他一句:“府中粗茶淡饭,将军若是不嫌弃,便用过膳再走吧。”
梁皓居然一点也没客气,又转回来坐下了:“那便打扰了——对了慕阳,我还带了两坛自己酿的酒,就在马背上系着,你去拿来。”
就这样,桃子大爷的晚膳被另一位看起来不好惹的大爷占完了,它望着空荡荡的食盆哀叹不止,又不想委屈求全去桌子底下喵喵叫讨食吃,独自坐了一会儿,跳到院中养莲花的水缸上用前爪掬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