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盛产光棍,头头梁皓又是万年老光棍一条,周副将总是拿梁皓当反面教材教育阮慕阳,说无论什么时候跟姑娘说话都要温声细语,要对她们谦和有礼,梁皓就是因为对姑娘太凶才娶不上媳妇儿的。周副将念叨的次数多了,这些话便被无意识记进了阮慕阳的脑子里,导致他和异性说话的时候,下至三岁小儿,上至六十老妪,总是习惯性地放软声音,穷秀才似的彬彬有礼起来。
所以,阮慕阳原地立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朝小梅点头致谢,温声道:“小梅姐,谢谢你。”
小梅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谢什么?”
阮慕阳:“谢你帮我推门。”
“这有什么好谢的?”小梅“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慕阳啊,军中将士不都是粗犷豪放、不拘小节的吗?怎么你待了这几个月,倒越发文绉绉起来,酸得我都牙疼了。”
阮慕阳也意识到自己是有些酸腐了,在小梅面前本不用这么拘泥,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温初月脸上的表情倏然冷峻起来,他死死盯着夕阳余晖下阮慕阳脸上称得上明媚的笑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是谁教你那样笑的?”
送别了小梅之后,阮慕阳回厅中收拾茶具,原本在院子里逗猫的温初月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道:“你去了那么久才回来,黄韫都跟你说什么了?”
黄大夫说的话有点多,阮慕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正在心中理着头绪,温初月突然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用说了,你忙你的吧。”
说完,径直回房了,阮慕阳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家主人这莫名其妙的模样有点可爱,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另一方面,温初月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黄韫是什么人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人虽然表面上吊儿郎当,总是口无遮拦的,心里也是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断然不会把自己的事到处宣扬,他根本没必要特意去问。
“我到底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啊?”温初月扪心自问,“还是说,我在期待着他能知道些什么?”
“不,不可能,”他很快得出结论,“我怎么可能抱有那么软弱的期待。”
当然,温初月到底还是低估了黄韫“口无遮拦”的水平。
桃花开了又谢,墙角的槐树抽了许多新枝,阮慕阳的小花园一片绿意盎然,盛夏又至。
这一天,日头初上,阮慕阳照例去叫温初月起床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醒了。他就靠在床头,双眼望着窗外,听到阮慕阳开门的动静后,缓缓侧过头来,一脸平静地说:“小十七,我想见见梁将军。”
阮慕阳心下一惊,没敢看他的脸色。
梁皓说练功夫讲究毅力和持久,即便是天资过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成不了气候的,所以阮慕阳一天也没敢落下,每天在温初月晚上睡下之后、早上醒来之前都要在院子里独自练上一会儿,早上还会刻意洗去了一身的汗臭味才来叫温初月起床,谁知这回温初月居然没等他去叫,自己提前醒了——那么,他是发现自己偷偷练功的事了吗?
阮慕阳状似随意地朝着衣柜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道:“主人,您何时醒的?”
温初月:“没多久,桃子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声音把我吵醒了。”
阮慕阳松了一口气,他练完功去冲澡的时候桃子还在房梁上安稳地睡着。
阮慕阳找来一件半透明的轻蚕丝长袍替温初月披上,道:“主人,您出门不方便,我去知会梁将军一声,他定然愿意前来拜访。”
“好,一切由你来安排。”
梁皓打从温初月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大顺心,年前回京述职,惊闻四皇子赵未罹患重病,不许任何人探视。梁皓去了几回都吃了闭门羹,心里多少有点膈应。
说起来,梁皓和赵未也算得上竹马之交。
皇帝子嗣单薄,有一年行至御花园,忽然觉得这宫中少了孩童的欢声笑语甚至凄凉,便着令京中所有符合年纪的大臣子女来宫中伴读,那一年,梁皓就和隔壁季家兄妹一起入宫伴读了。小小的学堂便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堂,季宵他爹季大学士官居三品,季家兄妹在一帮王孙贵胄中算是“出身低微”的,偏偏俩人又长得一个比一个好看,小孩子的嫉妒心不输大人,就经常有一些混小子变着花样欺负他们兄妹俩,每次都是靠梁皓把人揍回去。
当然,在皇宫里揍人是有风险的,时间久了,那些控诉梁皓小小年纪就飞扬跋扈、欺凌同窗,请求将他逐出御学堂的状子就在御前叠了一大摞,皇帝没办法,只好亲自见见这个传说中的“混世小霸王”,那天赵未也在场,在皇帝质问梁皓的时候,赵未竟先列数了欺负季家兄妹那帮熊孩子的罪状,一条一条说得有理有据,还都留有证据,季凝被扯坏的头花,季宵被涂黑的书之类。皇帝听完以后非常气愤,把那几个熊孩子挨个儿训斥了一顿,也没追究梁皓的责任,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自从这件事之后,赵未就自然而然融入了梁皓和季家兄妹的小圈子,四个人天天形影不离,也没人敢再欺负季家兄妹。后来,梁皓随表哥入了军籍,赵未掺和到夺位之争中,站在了梁皓最不待见大皇子赵岐身后,两人便不那么热络了,只通过季宵了解一下彼此的近况。再后来,季家小妹非要跟随梁皓从军,季宵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季凝生性倔强,铁了心要跟着梁皓,一怒之下,只身南下。
亲妹妹竟然为了梁皓离家出走,季宵和梁皓多年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没了季宵在中间周旋,梁皓和赵未也就全无往来了。
大年过了没多久,皇后殁了,举朝上下守了三十三天孝,之后,梁皓去旁听了几次朝会,才发现朝中政局已全然不同往昔。凡事总爱发表点“拙见”表明存在感的三皇子赵襄居然噤若寒蝉,站在不显眼的角落当自己不存在,朝堂之上发声的只有几个不怕得罪人的老倔驴和太子一党,几番辩论下来,通常都以太子党的胜利而告终,年迈的帝王基本没有主见,大臣们争出什么结果,便按什么结果定论。一言以蔽之,朝堂之上已然是太子赵岐一人说了算。
赵岐其人,身长八尺仪表堂堂,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心胸狭隘,鼠目寸光,一点心思全数用在阴谋诡计上,对治国理政之道一窍不通,梁老将军在许多年前就毒辣的点评过“这小兔崽子除了正道样样精通,将来必定是个祸害”。梁皓深以为然,因为赵岐十三岁的时候,受了当朝宰辅李大人一句无心的斥责,就撺掇小伙伴一起溜进李大人家里,把他的爱犬剥了皮吊在大门上,把李大人气得险些当场去见了先帝。
早些年皇后身体无碍的时候,还能帮赵岐兜着点,赵襄和赵未也能帮着出谋划策,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可这次回去,给他把关的人死得死、伤得伤,只赵岐一人独大,梁皓稍一琢磨,便知道赵未在江南大概经历了什么。赵未南下的时候他也在江南渝州,却什么忙也没帮上,他还没来得及替昔日好友伤怀几天,皇上一道旨意下来便把他和梁瀚都气懵了。
西北年年旱灾,无底洞似的吸纳着朝廷的赈灾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问题,去年六部几位大人联名上书请求彻查此事,皇帝应允了,立即派遣钦差巡查西北,只是这钦差的人选是赵岐推举的,姓庞名偲,绰号“硕鼠”,庞大人巡视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在御前声泪俱下地描述西北难民的生活多么艰难,说朝廷的赈灾款根本不够,需得再加一倍。
那银子也不是天上下的,国库也不够用,只能从六部的经费里面匀,户部不行,全朝官员的俸禄都是户部发的,削减户部的钱岂不相当于从自己口袋里掏钱赈灾?礼部不行,百年泱泱大国若是穷了礼仪,岂不是与北蛮南夷无异?工部自己都穷得叮当响,更是不行,一群人合计来合计去,只有兵部可以。这些年收上来的税大部分都流进了兵部,有大批将士要养,战甲要养护,兵器要锻造,每一样都是花钱的大头,年底发给兵部的经费还没来得及发放到各地,正好可以收回来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