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生性凉薄,但你救我多次,玉憬感激于心……我曾听赵家父母说起,世间凡道理者,唯有自己困惑而已。我不讲道理,不讲情谊,不讲过往,但玉憬今日还是要感激你。”
赵浮说着说着手一软,叮铃一下流光剑掉落在地,她颤颤巍巍地拿出药要去给他敷,却被程粤一手制止。
赵浮垂下眼放在一旁。
她捡起剑抱剑作揖,“多次救命之恩,我当铭记于心,不推不诿,不辞不退,凡是程式子弟皆我所护者。一次感情之舍,我当存于心底,不惊不扰,多谢你赠我一分真心。”
“今日一别,还请郎君往事莫要介怀。京畿花坊处,莫等人来。”
这么多年为了阿芙的报仇一事她不曾掉过眼泪,现在这么哭哭啼啼还真是不像她。赵浮心中轻叹。
说完她将怀中的那副画拿出来,程粤的画技出神入化,将二人神态描绘至极,丝丝缕缕皆是满目情。
“嘶啦——”
赵浮将这画撕的整整齐齐摆着桌上。
“大人稍息,奴家先退下了。”她又带起了帏帽,像是他们二人在花坊十八街一样,身姿柔软,娉婷袅娜的女郎眉间花钿若隐若现。
她的裙摆带起一阵细小的微风,突然凉了程粤的脚踝。
待再抬眼时,赵浮一步踏出门外,种种嘈杂之声涌入耳中,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失望了。
程粤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当她如同一个陌路人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整个人如坠冰窟,就连心里都是冰冷的。
冰冷的仿佛这个人就不曾存在过。
“吱呀——”
程粤的身体快过脑子,他只感觉自己身体动了,紧紧攥住了纤细的手腕。
他气喘吁吁地弓下腰,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
赵浮疑惑地转头,却猛然被抱住了腰身。
他抱住赵浮转身又回到房间里一脚踢上了门,屋里的蜡烛这一瞬间通通熄灭,皎洁的银辉落在二人身上。
赵浮背靠着墙,程粤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一手耷下,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
黑暗给了人无限的勇气,也给了脆弱的人发泄的勇气。只有程粤自己知道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被人操控着的,他空洞的心找到了可以填满的东西,但是不得不亲手拿出来。
于是一腔的孤勇在黑暗里迅速发酵,心里挤满了一个人但是却要生生剥离。
原来人是会不由自主的求饶和挽留的。
“求你,不要走——”他像是一个孤独旷野上的小孩找到了引路人,紧紧的抱着她。
“求求你……”
我永远也不知道,我的骄傲自尊在她面前有多么的不值一提,就如同我一遍又一遍的哀求。哀求我心里暴风雪之中的一朵花,哀求沼泽里的枯木,哀求黑暗里的一缕微光……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赵浮死死扣着程粤的脑袋,他被迫仰起头看着她。
“你到底怎么了。”这话沉重的仿佛是从肺里吐出来的,赵浮重重吐出一口气。黑暗之中方能看见天幕之中一轮月亮。
程粤又闭口不言了。
赵浮也没说话,她拎着程粤踹开门就往外走。
楼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转向他们这边,眼神里是探究。
柳娘也等在门外,她心里发颤,怎么也没想到这丫头找的人也不简单,她脸上挂着笑道:“这是要走了?”
“姑娘姑娘……”
柳娘话一出口,一旁的丫头立刻就跪在赵浮面前手里紧紧攥着赵浮的衣裙。
赵浮微微颔首,“这丫头我赎走了,卖身契给我。”
“这这这……”柳娘被她搞的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就要赎人了。但是这事也简单,不过……她上下扫了扫这丫头。
“五百两。”柳娘斩钉截铁道,像这种丫头一般只卖三百两,但是她看得出赵浮急着要走,应该没心思在这上面耗。
跪着的丫头一听,整个人一愣,有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冷的她浑身颤抖起来。
程粤把头埋在赵浮的脖颈间,根本没抬头。
赵浮一听当即冷笑,“二百两,没得商量。”说着她就拿出匕首架在柳娘纤细的脖子上,“快点,我可没什么耐心。”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柳娘颤颤巍巍地抖着手帕,让龟公去拿她的卖身契。
这事情解决起来极快,龟公将卖身契还给了那个丫头,赵浮放了人就带着程粤走了。
既然程粤人已经找到了,那她就可以离开了。
赵浮先是去城西往崔裕家门缝里塞了一封信,随后又买了马车,雇了个车夫连夜上路。
终于坐上马车的赵浮长叹出一口气,这一天天的真是太累了。
她踹了一脚程粤,问道:“怎么回事?最好事情给我说清楚,不然今天就让你曝尸荒野。”
程粤乖顺地坐在她身边,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好像兔子,犹犹豫豫就是说不出完整的事情,气得赵浮当头给了他一掌,“你他娘的磨磨唧唧什么玩意儿。”
“不,不是。”程粤小声道。
赵浮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眯着眼催促,“快点,说完我要睡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赵浮这个样子,程粤心里突然就感觉所有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定定着看着赵浮,道:“我在京郊的后山建了一座木屋。”
赵浮点头,“我知道,那天将我从战场上救下的应该是你吧……我想想,陆青那天追杀碰见一个弟子抡起铁棍就给他一棒的人应当也是你。”
她奇怪地看着程粤,“我说你要跟着我,又不现身,是怎么个意思。”
程粤低头抠着指甲,突然把衣服上的袖子拨开,伸出双手,露出发黑的十指,叹气道:“我也不想。你还记得我后颈的那个针尖大小的伤口吗?”
赵浮一看他胳膊上显现的黑线,歪歪扭扭的向上延伸,她一把扯开程粤的衣襟。
果然,胸膛也布满了黑色的线,仿佛还在蠕动,让人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就扣上程粤的手腕,半晌道:“没有中毒……”
程粤苦笑道:“不是毒,是蛊。”
“那你……”
“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吧。”程粤眨眨眼睛,倏地笑起来,他拉着赵浮的手撒娇道,“陪我一起嘛。”
赵浮怔愣地看着他,脑子里一下闪过许多东西,最后都归于无。
“我……”她张了张口,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闭上了嘴。
“于雁声在晋国的名声是彻底臭了,九王爷毕竟待我不薄,我能做的也就是让他帮赵家翻案了。”程粤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他眼睛里闪烁着熠熠星光,只是也闪耀不了多久了。
“你放心,于雁声被我藏起来了,吊着一口气,你可以帮阿芙报仇了。”他反倒放松下来,对于这件事最初程粤是非常不甘,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也慢慢接受了。
程粤靠在僵直的赵浮的肩头,从官场脱离出来就仿佛从沼泽里爬了出来,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被卸下,程粤心境变得平和,倒是没有最先那种阴狠冷厉的气质了。
“这几个月我赚了很多钱,这些钱都是你的。我记得你说过喜欢珍珠首饰,等我找人给你开几个铺子,坐着就日进斗金。”
“……说不定会有办法呢。”赵浮僵硬地说道,这话显然是苍白的,毒她尚能解,但是蛊这种东西阴邪,很难说准。
况且程粤自己也说只有一个半月了。
如果找不到解药呢?
程粤懒懒道:“我想去看海。”
他少有的人生之中没有见过多么灿烂的阳光,也没有见过蔚蓝的天空和澎湃的海水,这不是他的心愿,只是突然想到所以脱口而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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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浮找到于雁声之后,将他带到阿芙的坟前.
那里有一座地牢,是专门用来关押于雁声的,赵浮找人帮她看住于雁声。
每天让他跪在阿芙的坟前,手脚筋全部挑断,舌头也割掉了。从早跪到晚,如果腰身直起来,她做的机关就会打过来迫使于雁声弯腰做忏悔姿态。
但是她不让人死掉。
赵浮留了许多人参和药,保证于雁声不能死。
她看着小小的坟,陡然又想起阿芙死之前跟她说不要为难于雁声。
赵浮冷笑一声,一阵冷风吹过,山间仿佛有野兽嘶吼,仔细一听不过是呼啸而来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