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美人(8)

可后来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改了性,自己就研究起琴谱来。每日下朝就去学琴,师父有事来不了,他便抱着琴亲自登门拜访,一改往日的傲慢,变得谦逊又认真,颇有几分程门立雪的意思。

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指尖戾气经年不散,天生就不适合抚琴,可最后却真奏出了世间天籁,连当世琴圣都赞不绝口。

便是幽禁的那三年,西苑的琴声也未曾断过,可见多么喜爱。

反倒是这两月忙于朝政,给耽搁了。

姜凝这次自荐,无疑是正中下怀。

她师承琴圣之徒,于琴艺上造诣颇高,先帝还曾抚掌称赞过。倘若今日能一曲入得圣心,再加上她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以及太后的帮扶,这一只脚当是已经踏入坤宁宫!

大家今天来这梅花宴,为的就是这个,眼见姜凝就要抢走她们的风头,没一个心里头快活的,或暗自撇嘴拈酸,或则直接下死眼瞪去,斗鸡似的。

姜凝全当没看见。

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要去争!

管他本来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争来了,那就是她的。

当初若不是母亲争了,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也落不到她一个姨娘手里头;自己若不是争了,姜家一众子女当中,父亲也不会独独偏爱于她,连姜央这个嫡女都拿她没辙。

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统统都是屁话,她只信胜者为王!

只要今日争赢了,她就是北颐未来的皇后,这些人都得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尤其是姜央。

还敢威胁她?

呵,等将来飞黄腾达,她第一个就办了她!

卫烬神色寡淡,晃着杯盏不置一词。

倒是太皇太后“哦”了声,漫不经心地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心。”

这话的意思可大了去了,像在暗指姜家与先太子的过往。

姜凝笑容一僵,忙谦卑地深伏下身。

“师父曾言,弦随心动,音随手成。欲成一首好曲,且要先修得一颗赤子心。臣女别的不敢自夸,唯有一颗为陛下和太皇太后祈福的真心,日月可鉴。既认定了,此生便绝无二心,似那般得陇望蜀、见异思迁之事,臣女绝不苟同。”

好大的口气!

拔高自己还不够,还要揭陛下心头的旧疤,狠狠踩别人一脚啊!

这是吃准了人家不敢在御前放肆,就开始胡作非为了。

至于被踩的是谁……

大家不约而同觑向暖阁一角。

姜央搭在酒盏上的五指微微收紧。

在御前的确不好乱来,可这样叫人踩在头上,还拿同一个招数,她岂能姑息?

况且这回,也不会再有人帮她说话了……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尖锐而清晰。

姜央闭上眼深吸口气,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看不念不想,只一心琢磨怎么反击。

却也就在这时候,上头那个自进门起便一直不作声的人,终于冷淡地开了金口:“不必了,朕听了你的琴,才是真的有损千秋。”

第5章 、恨

被天子这样当众拒绝,无论放哪朝哪代,都算空前绝后了吧!

暖阁里一瞬寂静,案上的莲花更漏都似错了一声。

不知谁先禁不住,低低笑了声,一下传染开。一时间,满座皆是垂着脑袋,拿绣帕掩嘴偷乐的人,憋得太狠,肩膀都耸抖起来。虽都敛着声,气氛却比方才欢愉不少,像在过年。

姜凝脸上像开了染坊,什么颜色都有。

单论自己回的那番话,可谓天/衣无缝,拿去给人当范本都绰绰有余,她甚至已经准备起身去抚琴,腰都直起大半,谁承想竟成了这样?

在家被众星捧月般地捧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她让别人下不来台的份,还没人这般折辱过她。偏生这人的身份摆在那儿,她还不能反驳。

有人出声打圆场,绡纱团扇虚虚掩着含笑的檀口,状似无意地说:“陛下念旧,这音律上的喜好啊,跟当年一比,真是半点没差。”

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都哪年的事了?她好不容易忘了,这会子又叫勾起来,屈辱感更上一层楼,姜凝更加直不起身,十指“咯咯”扣着砖缝,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周围嘴角机锋打得越发热闹,姜央却是呆呆的,手里捏着杯盏,忘了喝,更忘了放下。

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口误?明明进门前还对她爱答不理,怎的这会子又突然帮她了?

到底什么意思嘛……

她狐疑地往上瞧。

恰此时,外间彤云消散些,原本一小片金芒逐渐扩大,镀满整个窗子。

卫烬就坐在光下,垂着眼,抿着唇,深邃的五官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昧,睫影深浓,喜怒难辨,像一尊玉雕,精致,但也没有感情。刚刚那句维护,仿佛就只是大家一个共同的错觉。

窗口一只鸽子飞过,“咕”的一声拖出去好远。他这才有了反应,随鸽子飞起的轨迹抬起眼。

阳光正面迎上,他下意识抬手去挡。三两点明光从指缝漏下,凝在他唇角。那里有个涡,载着他的笑,浅浅弯起的弧度仍留有年少时的疏朗和不羁。

姜央莫名有些晕眩。

蜜金色阳光流淌过每一个人,像琥珀缓缓将暖阁包裹。

时间冻住了,声音也冻住了,只剩他们俩,和奔跑在彼此鬓间的风。

薄薄的酒盏在他如玉的指间摇转,也不知是第几杯了,面前的菜倒是一样没动。

空腹饮酒不好,都说过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听?

姜央攒眉叹了声,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偌大的暖阁,惊不起半片尘埃。

身边无人觉察,隔着数丈远,卫烬却听到了,眼梢泠泠划过来,仿佛刀尖挑开缱绻春光。

姜央心尖一蹦,慌忙转开眼,低头抿了口杯沿,假装看窗外的梅花,却忘记杯里装的是酒!

这一口下去,直接辣皱两弯柳叶眉。人捂着嘴呛咳,泪珠缀在睫尖欲坠不坠,阳光一照,杏眼微红,长睫湿漉漉地忽闪,活脱一只惊惶的白兔。

上头飘来两声笑。

姜央没听见,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谁让他是卫烬!

惯爱看她笑话……

坏透了!

目光还停在她脸侧,一瞬不瞬,住下来一样,渐渐带起点兴味,仿佛圆润指尖擦着肌肤轻轻撩过,激起一片战栗。

热气从心头蒸腾到了脸,姜央由不得低下头,攥紧杯盏,指尖抠着上头的梅花浮纹,明知抠不下来,还要跟它较劲。

宫里待久了,再柔软的心也磨成了铁,这种无措感,倒真是久违了,像是金戈铁马时忽然吹起一阵洞箫,令人旷然也迷茫。

姜央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被姜凝那样争对,她都没这般慌神。

雪后的薄阳圈在身上,竟比盛夏还要炽热,周围的空气都烧着了,她置身其中,呼吸都没了章法,所有景致都在感官中淡化,只剩他的目光,和眼前这朵红得快滴血的梅花。心跳在腔子里造反,拘不住了,她忙咬住唇,不叫它蹦出来。

强迫自己长大,强迫了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会赌气,也会发火,会无理取闹。

他想看热闹,她偏不叫他如愿,梗起脖子,板起脸,若无其事地提筷吃自己的席,视他为空气。

眉心微微攒着,轻愁却没了。两颊鼓鼓胀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吃的。

卫烬轻嗤。

不想让他看,他便不看了,不屑地收回视线,假装一切都只是个梦。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皆与他无关。

杯里还剩半盏残酒,他仰头就灌。

举杯的一瞬,脑海里忽地闪过那张皱眉叹息的娇颜,眼波在阳光底下悠悠回荡,挠在他心尖。

触感轻细绵软,琢磨不透,如同刚刚吹过她发梢的风,依稀还浮着梅花般细洁的芬芳。

那香气不是梅花的,他知道,却不知自己为何知道。

杯沿都已贴上唇瓣,醴酒在沿口摇摇欲坠,就这么硬生生停住了。

百年佳酿的醇香,光闻味儿就足以叫人唇齿生津。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到底是咬了牙,放下酒盏,不甘不愿地拿银筷夹了个豆腐皮包子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在边上瞧了个完全,最是不苟言笑的人,这回也真笑出了声。

这臭小子!

同样是空腹饮酒之事,自己刚刚都提醒他多少回了?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人家才瞪了他一眼,他就立马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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