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美人(77)

而这一幕,也叫姬心素看个正着。

她自小在侯门熏陶,心态练得极是老成,无论何种处境下,都轻易不会泄露自己真正的情绪。此刻周遭哗然声四起,她亦是颔首垂眸,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然袖襕底下的一双手,却是早早就已经掐进掌心。

与她相反,朱纯文一向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

一想到自己为了江山社稷,都舍下这张老脸,牺牲到这步田地,末了竟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脸便拉长下来,瞪着姜央,厌恶和抗拒都清清楚楚挤在他眉心的三道褶皱之中,“陛下这是做什么?深夜急召臣等觐见,就为了这么点芝麻小事?难不成是想学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陷我北颐于不利之境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口凉气。

他还真敢问!不要命了吗?转念一想,哦,人家今儿个的确是不想活了来着,那就不奇怪了。

卫烬本就是为这事来的,当下也不避不让,反问道:“朱卿说,这是芝麻小事?可朕怎么记得,午间在书房的时候,朱卿还同朕再三强调,立后乃国之大事,不可马虎,这才几个时辰,就成了和周幽王一样糊弄人了?莫不是朱卿适才撞柱子,真把脑袋撞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为难地垂了眉,甚为忧心忡忡地长声一叹:“本来脑子就不灵光了……”

他尾音拖得格外长,长到都快从行宫绕回皇城,偏就是故意吊着嗓儿不说完。那阴阳怪气的调子,比说完整话还膈应人。

底下零星响起几声窃笑,或捂着嘴,或咬着唇,神态滑稽。

朱纯文气得山羊胡子耸抖,“陛下这是、这是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此言一出,边上几个老臣立时警觉起来,纷纷上前假意阻拦,“朱大人这是要做什么?您才从刚醒,太医都说了,您不可动气,更不可再行此等危险之事。”

“就是就是!”樊京抱住他胳膊,偷觑了眼卫烬,声音拨高拨亮,“朱大人,您是先帝爷最为器重的左膀右臂,是社稷的功臣。您若是有什么闪失,让陛下怎么跟天下万民交代?”

“起开!都起开!”朱纯文扭身想甩开两侧的人,边挣扎边仰脖儿哭嚎,“先帝爷,老臣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啊!就让老臣随您去了吧!”

……

这一唱一和,腔调抑扬顿挫,跟戏台子上伶人有一拼,可闹了半天,也没见他们真正往前挪动半步。

卫烬冷眼瞧着,听着,等着,等他们闹没了气力,嗓子都快冒烟儿,他才漠然一哂,“诸位爱卿这话,倒叫朕不解了。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臣尊君嘱。何为大不韪?三番五次在御前以死相逼,便不算大不韪了吗?若真是如此……”

他哼笑,“那朱卿便撞吧,朕准了,也免叫你这千古功臣,临死前还要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如此,你也好去先帝面前,继续做你的左膀右臂。”

说着,他便让董福祥搬来两把圈椅,拉姜央一块坐下,又摆摆手,让边上劝阻的人都退下,朝朱纯文比了个“请”的手势,“朱卿开始吧,有朕在,没人敢再多嘴打扰你,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去死吧。”

朱纯文:“……”

这说得还是人话吗?明明就是要逼他死,竟还说得跟论功行赏一样慷慨伟大。

朱纯文气急败坏,干核桃般皱皱巴巴的老脸憋成绛紫,成了水里泡烂的茄子,万万没想到他竟能这般不要脸,偏又有苦说不出。

要他真死,他怎么可能死?他本就只是来装样子的!

午间在书房,他有自己往乌纱帽里塞的内衬和血雨鳔挡着,再控制点力道,自然不会出事。可现在不一样,方才出门得急,他忘了拿帽子,脑门上就只有一层单薄的纱布,大殿的柱子又都是镀了金的,跟书房里的完全不是一码事。这要是真撞上去,脑浆子都要磕出来。

有卫烬的话在前头,樊京等人也不好再拦,松开手,让开路,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柱子就在眼前,金光闪闪,晃得人眼晕。朱纯文欲哭无泪,卫烬适时地抬手大喊一句:“且慢!”

朱纯文如闻天籁,以为自己终于死里逃生,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谁知卫烬却只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扬扬手,“这事平日不常看见,大家也是赶上好时候了,都坐都坐。”又在朱纯文震惊的目光中,扭头招来小禄,让在每人面前摆好矮桌,上齐瓜果点心,还有上好的茶叶随意挑拣。

“都准备好了,朱卿可以开始了。”卫烬嘴里“吧唧”着瓜子,盼望道。

一双双无辜的大眼睛从四面八方望来,朱纯文不禁后退了一步,泪珠子这回是真挂在了眼角。挣扎良久,到底是败下阵来,木头人般一顿一顿地艰难躬下腰身,拱手道:“微、微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有道理。陛下英明神断,微臣若是这般不识抬举,在陛下面前溅了血,微臣死不足惜,可要是脏了陛下的龙袍,那就成了千古大罪了。”

“哦?”卫烬兴味地抬了下眉梢,撇了瓜子,“朱卿不想死了?”

朱纯文涨红着脸,咬牙道:“回陛下的话,微臣……不想死了。”

“真的?”

“真的。”

卫烬仿佛没听见,继续贱兮兮问:“真的真的?”

朱纯文:“……”

这是当着众人的面,拿他当猴耍吗?朱纯文气歪胡子,偏又发作不得,红着脸恨恨又应一声:“千真万确,微臣真的不想死了。”

底下响起一阵鄙夷的嗤笑,都是当朝一品大员了,还跟三岁孩子似的,说一出是一出,可够窝囊的。

朱纯文身处其中,直觉八辈子老脸都丢尽了,恨不能挖个坑当场把自己埋了。

卫烬亦笑,却是不置可否,等大家都笑够了,才懒洋洋追问:“三日之后,还是在这座行宫,朕打算办一个立后大宴,朱卿以为如何?”

立后大宴?

从来只听说封后大典,哪里有什么封后大宴?历朝历代册立皇后,都是下个诏书就算了事。能封赏些东西到皇后娘家,已经算是隆宠了,现在竟还要如此大操大办……

满座哗然。

姜央亦皱了眉,觉得不妥,本来封她为皇后就足以惹人非议,现在再来个什么立后大宴,他们的脊梁骨还不得被戳死?

她摇了摇卫烬的手想劝。

卫烬却反手摁住她,在她手背安抚地拍了拍,让她莫管,朝朱纯文抬抬下巴,“朱卿觉得如何?”

朱纯文嘴角抽了抽。

如何?自然是不如何!让姜氏做皇后,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让步,现在竟还要办得如此隆重,这是打谁的脸呢?这般得寸进尺,真当他们是死的吗?!

冷笑一声,朱纯文便要反对。

却见卫烬深吸一口气,望着他额头上的“伤”,笑容意味深长,“临江春这酒啊,还真是不错。”

朱纯文浑身一僵,到嘴边的话登时断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狈嘴巴还是挺厉害的,就是可惜遇上阿宝了╮(╯▽╰)╭依旧是感谢各位仙女的爱怜呀,挨个亲一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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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告白

于是立后大宴的事,就这么决定下来。

一干人等离开前,卫烬还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朱纯文干瘦的小肩膀。

“三日之后,朕就在这行宫里头,恭候朱卿过来了。朱卿的小儿子,如今也到吏部报道了吧,届时朱卿带着大家伙一块过来。别的不管保证,这临江春酒,管够!”

说着又笑眯眯地看向樊京,“樊卿也别客气,一块来。”

两个内阁元老大臣齐齐哆嗦了下,脸上血色褪尽,抖着声,拱手连连应是,离开大殿时,脚底还虚浮着。一个不留神,樊京叫门槛绊了下,圆胖的身子一崴,撞到朱纯文,两人一道顺着台阶“咕噜”滚下。朱纯文在下,脑袋磕到阶沿。原本包在额上、只抹了鸡血的纱布,旋即有了更加鲜焕的颜色。

朱纯文抬手一摸,直着嗓门嚎了声,黑眼珠子望上一翻,人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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