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抬起头看她。
穆瑾转过身,挡在段榕榕身前,对着安河行下一礼,“四公主,这是新来的宫女, 还没教好规矩, 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安河冷冰冰地看了段榕榕一眼,伸手拽住了穆瑾的胳膊, “你跟我走。”
穆瑾昨晚回来后就解除了宿主保护机制,一直忍受着胳膊上隐隐的痛楚,此刻被安河不分轻重地一抓,忍不住倒吸口气,挥开了安河的手。
安河愣了一下。
段榕榕已经急切地走上前,小心地抓住穆瑾的手腕道,“穆总管你怎么了?”
还没等穆瑾阻止,她就一把将宽大的袖口掀起来,层层裹裹的细布包在纤细的小臂上,分外显眼。
“你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段榕榕声音都尖锐了起来。
穆瑾漠然地抽回了手,放下袖子道:“你再这样毫无礼数,我就将你送回浅云宫。”
段榕榕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剩下一双星辉般闪烁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穆瑾,充满了不服气的神色。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离开穆瑾,此刻听到她这样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多嘴。
但她又确实担心又生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竟然一跺脚跑了出去。
穆瑾垂下眼,看向表情奇特的安河,“我跟公主前去。”
安河道:“你是因为受伤了,才这么长时间都没去看我们吗?”
穆瑾:?
什么时候看望她们母女也是她的任务了?
见她沉默,安河反而略微缓和了脸色:“我就知道,你不会将我们抛在脑后,完全不管的。”
穆瑾……穆瑾心虚地不敢反驳。
安河抬起手臂,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眶,用力之大,让眼睛周围都泛起了红。
穆瑾就看不得小姑娘这么虐待自己,在她自己反映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拿下了安河的手,随手抽出白色的巾帕给她擦了擦眼泪。
安河抬起眼睛瞅着她,眼里多了分依赖。
“穆锦文,我的娘亲会好起来的,对吗?”
穆瑾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道,“你先带我去看。”
待来到落雪阁,看到惠贵人的形容之后,穆瑾才明白安河为什么会那么慌张,直接冲到她房间来找她。
惠贵人的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除夕夜上就没有见到她除夕,穆瑾本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需要静养,却没想到阔别刚刚一月,她整个人竟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来,如今躺在床上的,活像一副骷髅架子。
惠贵人还有气息,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来人之后,想要张口说话,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着咳着,她侧身向外,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娘亲!”安河扑了过去。
惠贵人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虚弱而坚定地将她推开来,还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安河,你快出去,忘记顾太医是如何说的了吗?我这是肺痨之症,可能会传染给你!”
肺痨?
穆瑾怔了一下。
她竟然得的是这样的病?
在医疗技术不过关的古代,得了这个病,几乎等于被宣判了死刑,怪不得她们会如此绝望。
“我不怕!”安河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我都照顾娘亲这么久了,也没有被传染,肯定是那个太医沽名钓誉,信口雌黄!”
“不可胡说。”惠贵人形销骨立,开口说话时却仍然温和而严厉,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穆瑾,露出一丝苦笑,“穆总管,如今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而且病情怕人,你还是别向里走了。”
穆瑾踏过门槛,走到床边站定。
“顾倾多久没来了。”
“顾太医上一次前来,是腊月二十八。”惠贵人答道。
她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就又吐出了一口血。
人身体里有再多的血,也禁不住她这么个吐法。
“那太医根本就不想管我们,他和所有的太医一样,看见我们没权没势,只留下几服药就走了。”安河红着眼睛,稚嫩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恨意,“他们都不救我们,都想看着我们死!”
穆瑾没想到她这么幼小的身躯里会包含着这么巨大的仇恨,怪不得原主会相中她,将她收为麾下。
她的这股恨,既能成为对敌的利刃,也能成为对己的闸刀。
惠贵人明显对安河束手无策,她不知该如何劝说安河,也不知该如何让安河消散这股恨意,她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巨大的眼睛望着安河,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穆瑾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垂下眼道:“我去找顾倾,也许你还有救。”
安河抬起了希望的目光。
穆瑾都已经转过身,却又被惠贵人叫住了。
“穆总管,不必了。”
穆瑾回头看向她,见这个孱弱至极的女人虽然语气柔和,但神态颇为坚定,似乎她一辈子的勇气,都用来拒绝此刻的生机了。
穆瑾不禁有些意外,“为何?你不想活下去吗?”她的目光在安河身上扫过,“公主还这么小,你不想护着她在这深宫长大,直到她出嫁的那天吗?”
仿佛被她所描绘的景象所诱惑,惠贵人的眼睛放空了片刻,似乎见到了安河凤冠霞帔,风光出嫁的那一刻。
但是随即,她露出了一抹苦笑。
她怀着无限的不舍,轻轻摸了摸安河的脸庞,“恐怕我,今生是没这个福气了。”
“我不嫁人。”安河不顾惠贵人的推拒,执意抱住了她的脖子,小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声音有些发湿,“我要一辈子陪着娘亲。”
穆瑾别过头眨眨眼,吸进倏然涌上的热意。
片刻后她回过头,目光中有些倦怠和不耐,“既然惠贵人自己想死,那在这候着也就是了,何必再叫奴才过来呢?”
安河倏然抬起头,眼里的受伤让穆瑾看了更加心下不忍。
但她不能表现出心软的样子,只好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冷漠地瞥了她一眼。
惠贵人摸了摸安河的头,看向穆瑾的眼睛仍然温和,“是我让安河去请的,劳烦穆总管走一趟。”
穆瑾淡淡躬身:“却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尽管明言吧。”
惠贵人又咳了几声,似乎有一口血已经涌到了唇边,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一时脸色更加灰白,苍白的唇上也溢出几分异样的血色。
她抬起眼睛,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类似祈求和命令之间的神色。
“穆总管,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敢以贵人的身份命令你,但是看你行事作风,绝不是宫中传言那样,唯利是图,心肠歹毒。”
惠贵人费力地撑起身子,在安河的帮助下,执着地下了床,在穆瑾震惊的目光中,跪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这是做的什么。”穆瑾后侧半步,将她跪的前方给让开来,“奴才万万受不得娘娘如此大礼。”
“总管自然受得。”惠贵人目光灼灼,仿佛她这具身体中所有的力量,都在此刻凝聚在了她的眼中,“自从我兄长被参和异党有染以来,皇上对我们这对本就不受宠的母女,更是冷漠相待,无视侮辱我们之人。”
事到如今,穆瑾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她义无反顾,顾不得尊严面子,将一切都摆了出来。
“如今我命不久矣,已然不求能倚靠家族,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这唯一的女儿。”她牵了签安河的手,拽着她一起跪在了她的身边。
穆瑾冷眼望着这一切。
安河似乎知道母亲在做着什么打算,她没有反抗地跟着她,跪在了一个奴才的面前,眼睛里充满悲伤。
惠贵人倾下身,向穆瑾叩了一个实在的礼。
“我想求穆总管,在我离开之后,能够照顾安河,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能吃饱穿暖,若如此,我惠康莹必将日夜为总管祈福,直到黄泉之下。”
安河望着自己的母亲,也跟着她伏下了身。
一妃嫔一公主,就这么跪在一个太监的面前,放下她们尊贵的身份,只为幼子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穆瑾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惠贵人居然兵行险招,直接要将安河公主塞给她。
在原作中,原主是在惠贵人死后才见到的安河公主,她一眼就相中了安河对皇室的恨意,对宇文睿的恨意,才将她收为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