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提出见面的一方,迟到本来就是不礼貌的事,但直到服务员过来上菜,两个人也没做任何解释。比起沈卓的脸色沉郁,汪立里显然心情不错,要是沈苏希之前不知道是沈卓主动约他们,还以为汪立里才是今天的主角。
尽管预料到接下去的谈话不会很顺利,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到位。沈苏希和汪立里打过交道,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耐着性子跟他寒暄了一会儿,才让梁超切入正题。
梁超话说得婉转,意思却明白,苏希看着对面的沈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着他倒也不是厚脸皮的人,正等着他开口,谁知被汪立里插了话:“小梁,要我看,这事要不就算了吧。”
“汪教授您这什么意思?”梁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您这倒好,算了两个字就直接否定全盘,怎么,前前后后又是策划又是审稿,您逗我们玩呢?”
被梁超这似真似假的话一噎,汪立里的脸色变了变:“小梁,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们故意跟你过不去似的,这是沈卓的第一部 作品,花的心思多,不想这么快出版也情有可原。”
现在跟我说不想出版?梁超肚子里憋了火,硬是忍住没回嘴。
汪立里叹气:“年轻人嘛,心思活泛也正常,当时考虑不周全,现在回头想清楚了,自然有他的考虑。”
“汪教授,”一旁的沈苏希有点听不下去了,“我们现在是在跟沈卓讨论文稿的事,您照顾年轻人,我们理解,但不用全程替他回答。”
她视线一移转向沈卓:“还是说,汪教授的话就是你的真实想法?”
沈卓双手交握搭在桌面上,连筷子也没动过,眼睛却不瞧人。
察觉到他的隐忍和抵触,苏希又看向汪立里:“您说呢,您可以全权代表他吗?”
汪立里满面红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干笑了两声没正面回答,只招呼梁超吃菜。
苏希脸上也笑笑,心里却愈发有了数。
算起来,汪立里之前在创亿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滑头”,十分话里七分假,剩下的三分属于打了你脸又让你找不出还手的理由。但就是这么个商场上的老油条般的人物,却让陆渭费了好一番心思才签下他的几部作品。
当时她很不理解他的做法,以为是决策失误,不料后来有电视节目重金聘请汪立里作为常驻嘉宾以及文学顾问,一时使其声名大噪,很快成了各家出版商的香饽饽,而创亿也凭借着这股东风,在学术界有了一定的地位。
即使如此,苏希对他还是没有多少好感。在她的印象里,做学问的人骨子里都带点傲气,不屑于做些表面工夫,汪立里给她的感觉却是过于圆滑。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汪立里的学术造诣极其深厚,就拿通过创亿出版的《大家小史》系列文集来说,甚至掀起一股不小的史学热,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沈苏希向来是对事不对人,即使不喜欢和汪立里有太多接触,也不能就此否定他的才学。事实上,或许是念着和创亿相互成就的情谊,汪立里虽然在半年以前就想着另择良木,但还是拖到数月前从国外回来,跟信诚私下见面才算是把离心摆上了台面。
说起来,那次还是沈卓给他们通风报信,以至于陆渭和梁超甚至当场去截。而最后的结果虽然失败,但好在丢车保卒,沈卓的新作刚巧能够填补青年学者对欧洲文史研究的空白。
按理来说,信诚的办事效率不比创亿低,而这边沈卓的出版任务已经完成布局,那头同期的汪立里的新书却还没有动静。
这本该是创亿占领市场先机的好兆头,只是沈苏希眼下却高兴不起来。
毕竟她实在不清楚沈卓何以全程保持沉默,这样的欲盖弥彰分明不是解决问题应该有的态度。
她正想着,那头汪立里却已经在向梁超确认违约的具体处理。梁超黑着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拿酒挡。事到临头,谁也不想撕破脸,却又像是找不到可以打破僵局的办法。
苏希决定去外面透口气。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对自己的无能深感惭愧。如果陆渭在这,他会怎么做,第一辑文丛在年前就要面市,单单这一本出了错,无论是宣传效果还是外界对创亿实力的看法都会大打折扣。
她走到过道的尽头,站在窗前吹风,记起之前和沈卓的几次接触……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沈助理。”身后突然出现的男声拉回了她的思绪。她转身,果然是沈卓。
她虽然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但还是试探性地问了句:“找我有事?”
“对不起。”
沈苏希一愣,不曾料到他会如此直接。
“要早知道这样,我不会……”
“不会跟我们签约?”她打断他,“还是不会在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临时变卦?”
“抱歉,”他的眼睑垂下去。
他的这副模样让她愈发心烦:“沈卓,你应该知道,按照合同,我们可以起诉你。”
“……我知道。”
“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想引起我们的重视还是自抬身价?”苏希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告诉你,它除了影响你的声誉之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他像是叹了口气:“我没有。”
“沈卓,你对你的作品负责,没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梁编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精力。如果用负责来给你的违约做解释,对不起,我不接受。”她没再看他,“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一部值得出版的作品,而你根本没必要因为追求完美主义而错过这次机会,”
她忽然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当然,如果你不是对作品没信心,而是对创亿的实力不满意,你可以跟着汪教……”
“没有,”他忙否认,“沈助理,我没有接受信诚提出的条件……”
到底是年轻,她还没真正开始质问他就已经不打自招。
“他们提出什么条件?”
“这不重要。”沈卓却一点没有说漏嘴的慌张,“我再没用,也还不至于做出背信弃义的举动。”
沈苏希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他只比自己小三岁,但因为从事研究,没有真正进入社会,脸上的青涩和学究气让她觉得自己和他完全不是同一年龄段的人。
他的这句话内容苍白,语调却使人信服,苏希忽然觉得自己用职场上的那套来对付他有些说不过去,便微微放缓了语气:“沈卓,你今天约我们过来,不单单是让汪教授替你做决定吧。”
果然,他不无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苏希直觉是自己猜对了:“你有难处就说出来,我不信会解决不了。”
他像是被她的肯定点燃了勇气,话到了嘴边,眸光却是一暗,然后似有若无地吐出两个字:“算了。”
“我出来就是跟你说声抱歉,”他喃喃,“让你们空忙一阵,我很……”
“后续事项怎么处理由你们决定,反正……都跟我没关系了。”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离开,然而他的最后最后的几个字却像棒槌一样在苏希脑袋上敲了一记:跟他没关系,怎么就没关系了?
只一瞬,之前那个荒唐的猜测重新冒出来,她连忙小跑几步拦住他的去路:“沈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沈卓年轻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痛苦,语调压抑却像是哀求:“沈姐,你就别问了!”
这一声沈姐顿时击中了苏希的要害,仿佛一下子把两个人拉回刚认识那会儿,她经常通过他跟汪立里联系,接触多了,又因为同姓是本家,关系自然比较亲近,要不是她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只能把这条线交给梁超管,她和沈卓的交集不至于会越来越少。
时隔这么久,他的突然示好就像触碰到了记忆的某个开关,让苏希的心立马就软了:“现在知道喊姐了?刚刚沈助理不是喊得很顺口吗?”
沈卓讪讪,不太自然地红了脸,犹豫着往后退了一步。
苏希容不得他一躲再躲,偏要抬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个究竟。果然,他又是立刻把视线错开。
说到底,还是那个内敛却又近乎偏执的性子。
沈苏希看出他的紧张和慌乱,却也不放手,酝酿了许久终是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你有把你的书稿给汪教授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