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圆顺势靠在他怀里,“我是医修,病没病我还不知道吗,许是昨晚累着了。”
傻清还是不放心,坚持要带她去看大夫,纪圆死活不去,少少吃了点东西,人懒洋洋没精神,又躺下去睡觉了。
对于身体的变化,纪圆不以为意,将原因归结为海成东界炎热的天气。小花嘛,太冷太热都受不了,娇气得很。
将近傍晚时分,那位传说中的抱月散人终于回来了,小道士来通知他们,纪圆刚醒,将小孩托给他照顾,带着傻清去见人。
远远的,纪圆和傻清看见一个男人。光脚穿着宽松的大裤衩,弯着腰,整个上半身都泡在水缸里,许是弯腰太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又埋下去几分。
纪圆和傻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上前,“抱月散人?”
水里咕噜浮起来几个泡泡,男人哗啦一下冒出水,纪圆看见一只好大好大的红鲤鱼,拳头那么大的鱼眼瞪着人,鱼嘴一开一合,“你找我啊?”
“啊!”纪圆因为惊吓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幸而傻清及时搀扶。
这位听名字就觉得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却是一条人鱼!
通常人们所认识的人鱼都是人身鱼尾,这位抱月散人却恰恰相反,腰部以下是人,腰部以上是人,鱼鳍化为两只长手,半条胳膊都布满了鱼鳞,是纪圆见过未见的奇异生物。
抱月散人浑身红鳞沾了水,阳光下闪动熠熠光芒,又埋头往缸里喝了几口,感慨:“赶了一天路,渴死我了。”
对于纪圆此类惊奇的眼神,抱月散人早已见怪不怪,满不在乎耸耸肩,“我的本体是一只红鲤鱼,跳龙门的时候作弊幻化了双手,跳过龙门后遭了天谴,被雷劈,就变成这样子咯。”
他认出了纪圆身后的傻清,手又往缸里撩了几把水泼在身上,“是你啊,大白蛋,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已经长这么大了。”
傻清行礼,“见过真人。”
抱月招呼他们进屋,“来吧来吧,外面太热了。”
纪圆向他说明了来意,小道童来给他们上茶,两个小孩是自来熟,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衣角,要跟道士小哥哥玩捉迷藏。
纪圆冲小九招手,“别闹哥哥,乖乖的。”
小道士表示不介意,因为师叔的缘故,道观里常来小孩子,他小道士也顶半边天,带孩子喂奶换尿布都是杠杠滴。
小九扑到纪圆膝头撒娇,小手想够她头顶的小花,“嫂嫂,花花。”
抱月散人好奇咦了一声,鱼眼看过来,鱼嘴对着屋顶开开合合,“容器也带来了啊,是要把魂魄补齐吗?”
一句话,纪圆抱孩子的手僵住,傻清也将视线投在了小九身上,门外吹来的炎热海风让人感觉窒息。
纪圆把小九交给小道士,“跟哥哥去玩吧。”说着三小只一起推出门,哐当一声关严实,屋子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小九怔怔看着紧闭的大门,眼睛茫然大睁着,小道士不明就以,牵起两个小孩,“去玩捉迷藏吧。”
小星流迟钝,牵着道士小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小九又回头看了几眼,转了个弯,视线里那扇木门终于消失。
说起当年的事,抱月散人记忆犹新,“你天生缺少半缕灵慧魄,又被遗忘搁置得太久,估计再晚个一两年,就永远孵化不出来了。”
每个医修都会遇见几个难治的病人,在抱月散人几百年的接生史里,论难度,那颗大白蛋绝对能排第一。
“很麻烦啊,要找补魂的材料,要唤醒沉睡的胎光,用珍稀草药熬制的药汁浸泡,不然孵化之后,极有可能无法长出剑骨。”抱月散人撇去茶叶,将茶水一股脑倒进嘴里,砸吧砸吧嘴,总结:“大概花了三十多年。”
所以见到傻清的第一面他就认出来了,那孩子身上的气息,朝夕相处三十年,太熟悉了。
纪圆手不自觉握紧了桌沿,掌心汗湿,小心翼翼开口问询,“所以,他先天丢失的那半缕灵慧魄,是在刚才那个孩子身上对吗?”
没有丝毫的迟疑,抱月散人说:“是的,你们来找我,不就是要把魂魄抽出来补全吗?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原本长齐的那半缕又被抽走,但如果不补全,一辈子可能也无法恢复。”
纪圆迫不及待问:“那如果魂魄抽出来,孩子会怎么样?”
抱月说:“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那个孩子多半是依赖父亲精血和那半缕魂魄才能长得人形,如果失去,可能会变傻,也可能会死,不好说。”
到底是鱼的脑子,比较直,抱月认为魂魄本就是傻清的,抽出来还回去的话,他很乐意帮忙,没觉得哪里不对,所以表现得很热心,“要抽吗?我现在刚好有空,再过两天又要走了,鲛族的三公主还等着我去帮忙接生呢。”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纪圆急急忙忙丢下一句,“我们考虑一下”,就拉着傻清冲出了大门。
站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她脑袋一阵阵发晕,险些站立不稳,傻清将她扶到阴凉处坐着,有些担忧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看起来很不好。”
纪圆甩甩头,知道男人肯定会听话的,她怎么安排他就怎么接受。可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安排呢,她不知道,她不认为自己有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利。
一方面,傻清确实很可怜,她不忍心看着他一直这样,可另一方面,小孩也是无辜的,如果因为被抽出魂魄死掉,她会良心不安。
她甩甩脑袋,冷不丁一个小小的身影撞进视线。
小孩还在跟道士哥哥玩捉迷藏,头顶挂着一个竹簸箕,小手扶着墙,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大眼睛乌溜溜望过来。
往常这种时候,他肯定是要扑上来趴在大人膝头撒娇的,这次难得的,他一动不动,站在那看着,也没喊人。
敏感又聪明的小孩,已经感觉到了气氛里微妙的变化,甚至隐隐约约知道了自己存在世上的意义。
有两个清晰的字眼,与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重合。
容器。
无论是从前的赤狐九,还是现在的纪九,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容器存在。
承载着从哥哥身上剥离的魂魄,和埋在体内养成的剑骨,他只是一个容器。
所以对哥哥的崇敬和向往是与生俱来的,是那半缕魂魄赋予他生命,让他活着。
纪圆移开目光,苦恼揉了揉太阳穴,傻清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一句话也不说。
他该说的昨晚在沙滩上都说过了,他知道她肯定能明白的。
小九还站在原地,等一个结果。
炎热的夏季啊,毒辣的阳光被头顶的榕树叶遮了个严实,可空气里的燥热仍是挡也挡不住。头顶的小花被热得蔫巴,倔强挺着小腰板,被风吹得前后摇摆,枯燥的蝉鸣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汗水顺着鬓角滑到下巴,纪圆招了招手,叫小九过来。
小孩垂着眉眼,梗着脖子,一步步挪着,挂在头顶的簸箕稳稳当当。
几步路的距离,他愣是走了小半刻才站到树荫下,因为炎热和紧张,鼻头渗出了细汗,脸颊也热得红通通,小手纠缠成一个疙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纪圆快被热得晕过去了,周围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她需要微微长大嘴才能保证呼吸进更多的空气。
傻清坐在她身边,到底是修为高,似乎不被炎夏所扰,轻衫薄衣,白日灼灼下清逸出尘。
纪圆突然猛地站起身,把对面发呆的小孩都吓了一跳,簸箕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仰头看着她,等着那张因为缺水而干涸的嘴唇宣判自己的命运。
“你来到我家,从春到盛夏,从狐狸崽长到现在这么大,用了大概四个月的时间。是哥哥把你带回来,是我给你治的伤,是我们给你买衣服穿和饭吃。”纪圆说:“你哥哥是个傻子,因为他丢失了半缕魂魄,那半缕魂魄就在你的身体里,你明白吗?”
小孩一双通透的黑眼珠定定瞧着她,没哭,没喊,也没撒娇,意外懂事了一回,弱弱回答,“明白。”
纪圆紧接着问,“你明白什么?”
明白了什么,其实也不明白,人家才萝卜丁点大,能明白个啥嘛。
纪圆说:“所以你以后,不能仗着自己聪明欺负哥哥,知道吗?不然我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