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隽的眉眼如墨,深不可测,面上看着仍是寡淡谦和,说:“宁家皆是大殷忠烈,宁府多年来藏着的这个人,必对三郡、对大殷举足轻重,否则他早些年不会忍辱负重,屈居于启朝而不愿作为。魏绎必然提前知晓了此人的存在,这便说得通,他为何一直以来重用宁为钧,宁为钧也甘愿为他所用。他这皇帝先前虽当得名不副实,可宁为钧也在朝中无依无靠,他要端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宅邸,杀光他所守护之人,还是易如反掌。”
曹问青恍然,顿觉郁气难解,换了个稍能舒服点的坐姿,胸口才得以稍加舒缓:“那依二爷所见,宁宅里头关着的人究竟会是谁?大殷皇室历五百年而不绝,太子不幸早亡,您是天下唯一正统的皇嗣血脉,除了您,还有什么人足以动摇社稷时局——”
他的话戛然而止,脑中顿时也现出了一道灵光:“该不会……”
他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可此时瞳中也露出了惊恐之色,没再往下猜想,背后的冷汗先渗了出来。
林荆璞的指腹被金钩镯嵌着的虎牙无意刮了一道。这提醒了他,这镯子是个宝贝,可也是个会伤人的锐器。
“二爷……!”
林荆璞用另一只手握住那道伤痕,垂眸缓声道:“曹将军不知,我曾见过宁为钧身上有个荷包。那荷包的针线蹩脚,绣的鹤活像只鹌鹑,要说起这鹌鹑,总难免让人想到皇兄了。”
曹问青眉头深蹙,几乎是屏气而听。
“皇兄是太子,按规制他在朝上得佩金鱼袋。身边与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金鱼袋里必得藏一个尺寸稍小的荷包,随身佩戴,那荷包的图案也是只像鹌鹑的鹤,瞧着十分丑陋,惟有皇兄如视珍宝。只因那是皇嫂出嫁前夕,亲手为他缝制的。”
他凝眸看向曹问青,稳声替他说出了他不敢说的:“倘若当年邺京沦陷时,皇嫂没死,那她腹中的孩子如今也该能读诗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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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高潮前卡文卡得厉害,更得少,实在抱歉
第77章 生离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头,燕鸿的后事也并未耽搁下。
既下旨要按国丧的规制厚葬,便是国礼。丧礼上的事无巨细,一切都得听从朝廷安排,燕家的人插不上话。
魏绎敕令,调遣百名皇家工匠刻千尺金碑,以垂燕鸿的千古之名,还专从大启皇陵里为燕鸿挑了块风水宝地,就挨着先帝的坟墓而建。
这在外人看来自是无上荣耀,天下百姓因此称许当今皇上是个重情宽厚之人,肯不拘一节,破例让有功的臣子下葬皇陵。
唯独那几个燕鸿的旧部知晓他这么做的用意。
魏天啸坐上皇位后不久,便执意要大行封赏启丰军的兄弟,最少便是从百户起封,这俨然与燕鸿的执政之道背道而驰。新朝初度,倾注了太多人的心血,经不起任何动荡,故而燕鸿杀先帝而扶持其子登基,正是他所选的便捷之道。
可他毕竟下杀手谋害了先帝,杀死了共同开创大业的兄弟,这亦他多年来不敢与外人说的一块心结。
魏绎让燕鸿入土皇陵,存心要让他在地底下永不得安宁,更是警醒威慑他朝中的那帮旧部。
礼部前日便来相府传过话,说司礼监算好了日子,棺椁不宜在灵堂搁置太久,要赶在小年之前入土下葬。于是燕飞捷还未从蓟州赶回邺京,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便已占了整条官街。
今日各处城门封闭,只留着南门为出殡的队伍开着。
锣声悲鸣,街上挂满了白帷,雪花般的纸钱俯拾即是。官府虽事先肃清了道,可两边的街坊商铺无不探头而出,观摩着这场新朝以来前所未有的葬礼。
一队赴京的车马也因碰上这样大的场面,而停滞不前。
“伍老,夫人,据说是撞上了给燕鸿出殡的车队,如今这东、西、北三门都一时走不通了。”
伍修贤长须及胸,一身熊腰虎背却看着清挺,毫无强扈之色,他摘下了草帽檐,面上尽显不容直视的威严:“南门应也走不了,城内的人也出不来。”
那名手下说:“邺京是国都,当年执掌城门禁令的正是我兄长,就连圣瑜皇太后下葬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做法竟只开一道城门。伍老,眼下接二爷要紧,不如我们——”
伍修贤抬手制止:“一朝有一朝气象,启朝不可大殷同论。在未确保阿璞安全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听我号令,退二十里至乔板坡先与毛将军汇合,明日再进城!”
“是,伍老!”
……
送葬的车队正从廊春坊门前经过,林荆璞独身在二楼雅座喝酒,闻见丧乐望向楼下时,眉头不由轻拧起来。
这几日他未能及时得到宫里的消息,以至此时才知道燕鸿是今日出殡。他稍犹豫了一番,料想恐怕是等不到人了,便暂且搁下了手中的那杯太禧白,欲起身下楼。
不想却在楼梯上迎面撞见了魏绎。
魏绎穿着一袭玄黑长袍,连同衣祍上的短绒都是黑的,冠上的玉却白得发亮,剔透得不像寻常翡翠,倒是与此时街上十分应景。
他见到林荆璞,并不惊奇,像是有备而来:“小官人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喝闷酒,又怎么不喝完,便急着要走,还记得这家的酒得十贯一壶,可不便宜啊。”
魏绎说着,抬腿又往上走了几阶,负手将上身往前倾,拉近了些距离。
林荆璞本想绕开走,可魏绎偏去堵他,责问道:“国丧之期,朝廷已明令禁止廊春坊等宴乐场所开张,你是怎么跑上来喝酒的?”
周旋磨蹭之际,两人的气息撞在了一起。
林荆璞无路可走,也不后退,面上寡淡,那双眼眸里却勾着不明的笑意:“那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魏绎轻嗤,将他逼入了墙角:“朕是皇帝,国土境内,想去哪里都成。”
“哦?”林荆璞面色不改,淡漠说:“那我便是跟皇帝心有灵犀了。”
魏绎周身的强势之气顿时因他的这句“心有灵犀”而消散了大半,心头又不觉掠过一丝烦闷,抓过了林荆璞的手腕,将他强行带回了楼上雅座。
“人生苦短,知己难觅。既是心有灵犀,便留下再陪朕喝一杯。”
魏绎力气生猛,林荆璞几乎是跌撞着入座。
魏绎环顾了眼四周的金碧辉煌,冷笑说:“朕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这家廊春坊是你们前朝的产业。青楼的确是个好地方,每日多少达官贵人在这进进出出,快活之余少不了要在枕边跟姑娘吹嘘几句朝廷里的事,逗弄她们开心,伺候的好还有下次。廊春坊的税收每年又是邺京酒家中交得最多最齐的,用钱打点好了上下关系,没人敢往这楼里查。你是好手段。”
“廊春坊的生意一直都是由申屠先生帮忙打理的,不久这楼便会转手卖出,你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提防,”林荆璞气息还略有不平,接过酒杯,又故作淡然:“朝中可无事了,你今日倒是得闲。”
“六部的文书如今都发往了澜昭殿,那帮臣子又各怀鬼胎,时不时便要拿燕鸿在时的旧制要挟朕,怎会不忙。”
魏绎闷了一口酒下肚,瞥了眼楼下送葬的车队,又收回目光,望向了林荆璞:“朕只是想来送送故人。”
林荆璞对上他的视线,很快又垂落到了杯中:“你送的是死别之人,还是生离之人?”
魏绎笑意不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新折扇给他,“死人有什么可送的。这临别赠礼,自然是给你的。”
他喉结极隐秘地滚动了一下,不等林荆璞接过,就匆匆撒开了手,将扇子随意丢弃在了酒桌上,又若无其事道:“你这两日抓紧动身,应还能赶上除夕回家,与你的臣民亲人团聚。”
林荆璞目色稍淡,缓缓伸手去取过了那把扇子,只说了句“多谢”。他思忖了半晌,欲言又止。
魏绎已把着酒壶站了起来,倚栏远眺:“林荆璞,这局势早就被你料到了。燕鸿身后留下的烂摊子还多着,正因为启朝没有可以辅佐皇权的世家大族,寒士又不愿信任朝廷,许多规制礼度都亟待要重整,人心不齐,朕如今是分|身乏术,没空与三郡缠斗,所以必得放你回去稳定局势,以免内忧外患。何况再在留你身边,也只是玩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