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相是国之大器,社稷之重,那人区区一个笼中之物,哪值得燕相死而后已,否则得外传是朕亏待股肱老臣。”
君臣之间一言一语,没有一丝喘气的空隙。要不是看这两个人面色如初,仍是一派臣忠君、君敬臣的景象,旁人光是听着,脑中的那根弦都要崩了。
燕鸿且先不出声了,静默地望着魏绎。
他虽站在龙座之下,可魏绎从龙座上看,并不觉得他比自己低微,乃至要高些,比他头顶的帝冠还要高。
安保庆见势,忙咧着嘴要替人转圜:“皇上,燕相并无私心,只是——”
魏绎当即从容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何时说过燕相有私心?燕相忠心,日月可鉴。”
安保庆一贯机灵能辩,可此刻恨不得能掴自己两大嘴巴子。
燕鸿沉声:“皇上想再多留他几日也无妨,可五日之后的除夕新岁宴,烦请皇上也将那余孽带上,臣定能让他交代出传国玉玺下落。”
魏绎挑眉:“哦?”
燕鸿示意,安保庆随即挥袖吆喝:“把人带上来——”
几个官兵便拖上殿一个蓬头的男子,不知是死是活,那人遍体鳞伤,身上没一块肉是全的,好歹要进宫面圣,算是给换了件干净的囚服,可还是瞧不出几分人样。
“这是何人?”
安保庆:“回皇上,这人正是殷朝大将曹问青之子,曹耐。刑部三日前从京畿抓回来的新鲜货,在京畿收购十余家铁铺为余孽打造军火器械的人正是他。我朝追捕了曹氏七年,都没抓住曹问青,可现如今逮到了他儿子也不算亏。”
“风流满邺京的曹三郎?”魏绎盯着地上那人良久,还是将信将疑。
安保庆面露狠戾,一把抓住了曹耐头发,往后一扯,将他的脸露出来给魏绎瞧,隐约能瞧出几分往日的俊朗。
才三日就能将人折磨成如此德行,是安保庆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言语中沾沾自喜,“不错,曹耐以前是有这名声。皇上还有所不知,他少时是林荆璞的侍读,两人关系匪浅,若以此子性命作要挟,事可成矣。”
魏绎低笑,接过一盅新茶,他呷了一口,皱眉不悦:“是要烫死朕?换杯凉茶来。”
奉茶太监弯腰为难道:“皇上,圣体要紧,外头这天还冻着呢,哪能喝凉茶?”
“朕就爱喝凉的。”
打发走太监,魏绎才想起正事:“方才说到哪了?”
“皇上,除夕宴上以曹耐要挟林荆璞。”
魏绎颔首,又说:“林荆璞看着柔弱可欺,实则是个有胆色的,兴许还是个薄情之人,区区一个儿时玩伴,哪能抵得过传国玉玺的分量?”
安保庆笑了笑:“皇上,林殷余孽至今未能根除,他林荆璞一个黄毛小子能抵多大用处,还不是全凭伍修贤与曹问青两人撑着。伍修贤在外拉拢势力,曹问青则常年潜藏在邺京与京畿一带密谋传信,这邺京城中究竟藏了多少殷朝死士尚不分明,连宫里头都有埋伏也未可知。此子,便是撬出邺京余孽之网的豁口!”
他说着,又朝向了燕鸿:“正如燕相所言,林荆璞如今身悬内宫,与外都断了联系。宴上酣然,他若看到曹耐被抓,哪怕是为了稳住曹问青,也要想方设法留下曹耐命来,试问其心怎能不慌,又怎能不怕?”
魏绎笑意明了,从龙座上起身凑近去打量那曹耐,撒气也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诛心之计,燕相手段了得。朕,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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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冷,林荆璞渐渐起了咳嗽之症,他受伤的胳膊还动不了,不过已能下床缓慢走动,没人伺候也勉强能自理。
禁军将他的这间偏殿守得滴水不漏,膳房的一日两餐,都是由常岳亲自送至他面前。
林荆璞倚窗棂而立,站了有一会儿。
常岳送饭进去,见早上的饭食他还未动过,问:“你怎么不吃?”
林荆璞握拳咳了咳,身上的铁链也轻轻作响,明眸善睐道:“新年将至,你家主子说要宴请我一同贺岁。我留着肚子,到时好多吃上一些。”
常岳已然知道了此事,心叹他单纯无知,将碗筷摆了出来,肃声奉劝:“现在不吃,只怕你到时候更吃不下。”
“倒也未必。”
林荆璞抓了一把米饭,摊开手掌伸出窗外,便引来了几只雪白的红眼肥鸽停在他手臂上啄食。
常岳望着争食的鸽子与林荆璞亲昵,暖光煦煦,如春风来。这画面隔得近瞧,人和鸽都像是在一副画卷里,美得不大像是真的。
连他都得恍惚了,后知后觉,真是为魏绎捏了一把冷汗。
常岳皱眉质问:“宫中何人何时养起了雪鸽?”
林荆璞眼含笑意,瞳中却薄凉如月,与常岳说:“这些鸽子瞧着蠢笨,又这般贪食,该是宫外飞进来的。”
常岳听言后,疑心更重,暗中握住了剑柄,从屋内大步走了出去。
喂完手中米饭,林荆璞温柔地将雪鸽驱赶了开,轻轻合上了窗,低声与这群鸽子道:“熟米吃多了,容易拉稀,不给你们喂了。”
他一转过身,鸽子血便溅到了窗纸上,雪鸽直直地坠了下来。很快,禁军就过来察验那几只鸽子的尸体,一只都没落下。
林荆璞抬眸望着那几道灰蒙蒙的鸽子血,并不惊恐,他自若地摊开手掌,从指缝中取出一粒宛若米粒大小的纸团。
这是湫州特制的纸,薄如蝉翼,须得十分小心才不会破损。
摊开看过之后,林荆璞又若无其事地将那纸烧了,他动作轻慢谨慎,铁链都不曾响过一声。
可等他人再坐下时,一时挡不住从胸中涌上一阵煞人的咳意,咳出一口鲜血来。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第9章 除夕 喉血都溅在了龙袍上。
“朕听常岳说,你咳血了。”
林荆璞随御驾赴除夕宴,他本来走在队伍后头,被魏绎唤到了龙辇旁问话。
“嗯。”
魏绎早几天前就吩咐下司织,为林荆璞按启朝国宾的规制裁做礼服。可宫里裁衣的速度远没有他消瘦得快,袖子空落落的,撑不大起来。
虽是华服玉冠加身,可手镣脚铐并未卸下,林荆璞拖着重物,走得有些喘,缓了些许才又说:“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无妨。”
“朕不是记挂你的身子。”魏绎剥开眼前珠帘,吩咐前边的御驾走得稳当些,又压低声道:“实在吃不消,你不必要逞强。毕竟这是启朝的新年宴。”
林荆璞应承:“盛情难却。”
魏绎摸不透他,“朕何时盛情邀请过?只随口提了一句,你倒是上心。”
“算来足足有七个年头,没有在邺京过年了,承蒙恩情,遂了心愿。”他含笑仰头,凝望这满眼的宫墙,烟火初绽,芜菁幽绿,物是人非,少年之景恍惚就在昨日。
魏绎却从无心领略这宫中美景,挑眉望着他的下颚,闷声道:“朕的这份恩情,你最好是在宴后也能记着。”
万祥殿,百官皆已入席。
魏绎步下龙辇,又伫足回头,弯腰拾起了铁链。林荆璞便猝不防地往前一踉,被他牵着一同上了殿。
“这是要做什么?”林荆璞慌了下。
魏绎难得能见他失态,缠着铁链又扯近了些,“我朝对你虎视眈眈的人不少,朕得看牢了。万一谁想在宴上对你行刺,朕的玉玺还没到手,岂不成了桩亏本买卖。”
林荆璞又无奈轻笑。
他冒着前朝余孽的身份入席,已足以招嫌讨恨。果不其然,自入殿起,启朝的官员睹见魏绎牵着他到了御座旁,个个眼里藏着刀剑,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真不知魏绎此举是想护他,还是想羞辱他。
司谏院的臣子又跳了出来:“前朝余孽,怎可上座!”
魏绎向身旁郝顺使眼色。
郝顺会意,拢着拂尘,尖声道:“今日是皇上亲设的贺岁之宴,不谈论国事。林荆璞是皇上的贵宾,既是贵宾,岂有不上座之理?”
魏绎拽着铁链,又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座上。
司谏院的人喋喋不休,燕鸿与六部冷眼旁观,并不掺和。
魏绎一声“开宴”,八音迭奏,笙竹鼓乐便盖住了不平之声,另有倩女舞袖翩翩而来,佳肴上桌,美酒入樽,一派荣升祥和。
不多久,就有禁军从侧门而入,悄悄将那几个聒噪之人从宴上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