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3)

作者:萧寒城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林荆璞跟在皇兄身后,常听他与父皇提及“肃清内政”四字。

“民生为本,硕鼠不杀,何以安万民,定天下?”

少年不知愁滋味,直至那沉甸甸的玉玺交至他的手中,他逃出了国门,方才见识了比言官口中要满目疮痍百倍的土地。

家中无壮丁,田中无黍麦。累累作饿殍,白骨接荒野。

他是前朝的亡命之君,复殷是烙在他骨血里不可磨灭的使命。他这一生都将背负着家仇国恨,背负着为大殷战死的英灵亡魂,也背负着天下众生的希冀!

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让他死,就有多少人盼着他能活,盼着他去救!

逃难中的折磨与苦难都算不得什么,这一刀,也休想要他的命!

终于,林荆璞“哇”地又吐了一地的污血。

他知道自己活了,终于肯沉沉地睡了过去。

-

冬日夜长,魏绎起得早,苍白的弯月还挂在西边的宫墙上。这个时辰的天又黑又冻,郝顺还未起身侍奉。

他没去瞧偏殿那人的生死,只传召了昨夜的那两名御医来御前问话。

“人如何了?”

“回皇上的话,人救回来了。刀刃离心口就差半寸,加上他本就气虚体弱,新伤旧疾反反复复,能挨过来着实是命大侥幸。大的妨碍是没有了,就是身子还烧得滚烫,不知什么时候才醒。”

魏绎不言,是在思忖着什么。

另一位御医清楚昨夜自己医治的是什么人,揣摩不清圣意,又觉得此事棘手,劝谏道:“皇上,微臣与沈御医都是去年年初才入太医署,医术不精,资历尚浅,不妨皇上派人请蒋御医过来给他瞧瞧,许能好得快些。”

魏绎淡淡回绝:“人死不了就行,领了赏先退下吧。”

两名御医前脚才谢恩退下,没过多久,禁军副统领常岳便候已在了外头。

常岳见郝顺不在,又示意魏绎屏退左右宫人,才低声禀告:“皇上,微臣无能,昨夜那几个行刺的余孽在押送路上都已畏罪自绝。几人身上都干净得很,怕是来之前就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但给臣一点时间,臣定能查到余孽的线索。”

魏绎“嗯”了一声:“不必查了。”

常岳一顿,不解:“臣愚钝,还望皇上明示。”

“你行事一向谨慎,朕信得过。留个全尸,悄悄将那些人都安葬了吧。”

常岳这才明白魏绎说的“不查”是为何意,心中陡然一震。

天牢是邺京的重镇,平日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要不是京中有人给他们行了方便,那伍修贤得疏通多少关卡,排除多少隐患,才能让八名刺客持着刀明晃晃地进入狱中埋伏,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一定能做到这地步。

况且那群人既是来劫人的,为何又会误伤所劫之人?

常岳稍稍偏头,又看向了东面的那座偏殿,几个宫人还在忙着照料里头那人。

他方才在外头也听到御医说那人活了,思虑不觉更为深重。

可单凭区区的“护驾之功”,就能名正言顺救下这个本该千刀万剐之人么?侥幸救活了他这一次,还有千次,万次,他都该死!

但常岳大抵明白,魏绎不是寻常帝王,他从小便是挣扎在礼法之外才苟活下来的,世间的礼与法与他来说皆不重要。

他只消这么个借口打破局势,去做他想做的事。

“皇上,臣有一言,不得不进。”常岳面色凝重。

“子泰,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魏绎说着,看向将亮未亮的晨曦:“等天一亮,宫外的消息一传出,多得是伶牙俐齿之徒要向朕进言。他们不光要进言,还要吃朕的肉,啃朕的骨。”

他喉间闷着一股无端的杀意。

皇城东边已乍现泛白的微光,他的瞳仍是黯淡得无边,似乎是长久以来在暗处蛰伏了太久,戾气太重,连光见了他这皇帝都要绕个道走。

皇宫里的日头从来暖不了他,除非有一日,他能重建这王朝的光明。

常岳见他如此,心中也无端生出一分落寞,俯首再拜:“臣乃粗鄙之人,的确是不懂得如何进言。可臣不明白,皇上费这么一番周折,保下一个前朝余孽,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绎握紧了窗檐,嘴角却松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1]。朕管他是哪朝余孽。”

*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没有存稿,于是卡文又迟了……这篇文对我来说挑战有点大,但不是挑战又不想写,希望大家多多谅解~感谢留言收藏~

[1]出自诗经《诗经·小雅·鹤鸣》。

第4章 阉人 “朕可不能没了公公。”

难得放了晴,邺京城的天却比平日还要些晦暗些,不多久,空中便飘起了细密的雪,衬得绿瓦宫墙泛着白光。

早朝时辰还未到,司谏院便呈上了一封联名奏疏,上头署了司谏院六品以上共三十七名官员的名姓,这三十七名官员此时正齐刷刷跪在衍庆殿正门外,要面圣谏言。

此封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行,所陈之要旨不过落在那一句“诛杀余孽”上。

司谏院主簿许良正在雪地里行了三跪九拜之礼,放声疾呼:“臣等职责所在,使王谨慎其身而归于道[1]!兹事体大,关乎大启国运,望皇上速速下旨,林荆璞非杀不可!”

“皇上,引国贼入室,无异于自戕啊!”

殿中的天子置若罔闻,掩着高门不出。

衍庆殿当值的太监见雪越下越厚,上前劝了两句。

这群谏臣跪在风雪之中,冷得像打了霜的茄子,看里头有人来劝,硬生生是冻出了一身傲骨,放声扬言:“君侧不清,臣等便长跪不起!”

不多久,雪里迎来了一顶红绒顶的轿子,谏臣们见到从那轿子里下来的人,似是看见了泥地里的金子,蜂拥上前,也不再跪了:“郝公公!”

郝顺一夜没睡安稳,手指间拨着一串佛珠,走得不大稳当,得由两个小太监搀着才好走路。

原因昨日他在狱中受了惊吓,后来禁军押走那几个刺客时,忽有刺客掏出匕首暴起朝他扑来,差点没把他的鼻子给砍下来。

那刺客死前面目狰狞,还狂笑不止:“阉贼狗彘!殷帝殷太子魂魄要重返人世,头一个便是索你狗命哈哈哈哈哈哈!”

当年,正是郝顺做的内应,给启丰军带了路,逼得殷帝被四面围堵,自绝于梁上。

……

“公公?”

郝顺又被吓了一道,顺了顺胸口的气,方回过魂来:“诸位大人,这天儿实在是怪冷的,何事要起得这般早,讨这活罪受?”

许良正是最后起身过来的,他一脸刚直,侧身做了个揖:“皇上昨夜带了个不该回的人回衍庆殿,下官身为司谏院的主簿,唯恐皇上狎小人、耽逸豫,怕误了家国大事,故一早便与同僚上书进言。”

郝顺指尖的佛珠顿了顿,斜眼瞥了道许良正:“衍庆殿是皇帝起居之所,不是议政的长明殿,一群读书人跪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怕自个儿辱没了斯文。”

来的路上他便身旁太监禀报了林荆璞的事,只是精神一直不大好,还未费心去想。

另有几名谏官道:“不怕公公笑话,下官在殿外跪了都大半个时辰了,连声旨意都没从门缝里传出来,皇上这回怕是铁了心的。”

“皇上与公公从小亲近,连燕相平日有什么不方便与皇上说的,都是托公公传话,只要公公开口,皇上那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郝顺听惯了应承话,只是端着肥胖的身子,小步往前边走去:“你们倒是机灵,晓得在人死前来一趟,好让燕相给你们记一笔功。咱家昨夜可是亲眼瞧见了,那余孽的确是替皇上挨了一刀,砍得还不是一般深,皇上年纪小,对着救命之人一时心软罢了。再说赏罚分明,该医的医,该救的救,事后还不是得砍头。只要咱家将道理好好说给皇上听,皇上自有决断。倒是你们,听燕相嗝口屁,就巴巴逼到衍庆殿前来,既是天大的好差事,燕相他自个儿怎么不来?”

“这……”

“瞧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路滑了就不好走了,诸位大人先回府去烤烤火吧。”

说着,郝顺搀着左右小太监的手,走进了衍庆殿。

许良正望着那宫门,面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赤红。

一干人往外走了一段路,渐渐散开了,他独自一人,忽摘下了乌纱帽往雪地里一扔,愤懑道:“还要指望个阉人,司谏院名存实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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