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乡下人,连负荆请罪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您给讲讲?”
“好,我说说,你听听。那是在东周列国时候……”
老丈摆开了龙门阵,连说带比划,从蔺相如捧璧入秦起,历渑池会赵瑟秦盆、邯郸城长街三挡,洋洋洒洒一直说到负荆请罪、廉蔺结为刎颈之交。老丈越说越入港,听的人也越听越兴奋,渐渐也就不怕了,又围拢了过来,甚至还有人上前动手动脚。
“我说,你们负荆请罪怎么也不带个荆条呀?难道还要人家自己准备?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看那个被你们得罪的人呀,是不会原谅你们了。”
“你就别为难他们了!没看见人家挂彩了吗?还带荆条——你就心疼心疼人吧!”
“我心疼人干嘛呀?得让他们得罪的那个人心疼!这么着,几位爷,我这就给你们找几根又粗又结实的荆条来。带着这个去,凭他多心硬,一看你们老几位这样,就下不了手了,准能原谅你们!”
梅山兄弟本是粗人,不是那么容易伤感的。可是如今听到百姓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负荆请罪”“原谅你们”,再迟钝也会想起,他们确实是应当负荆请罪的。又想起二爷在街头被群丐侮辱、任人踢打的一幕,竟觉得仿佛自己也在承受着和二爷一样的苦难,心中反而释然了。
他们本来打算到圣母宫去求助,一路上只能像凡人一样,徒步穿过米仓山到汉中,然后翻越秦岭到关中,再顺渭水而下,过了故都长安,才能到华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是想到这一路的苦难都是赎罪,他们竟觉得精神百倍,似乎千难万险都不在话下。
离灌江,过绵阳,到了剑门关下,蜀道还没有开始,梅山兄弟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他们都是神仙,平日里出门都是飞行,哪里会有凡人出门用的文凭路引?现在身无半分法力,还带着伤被绑缚着,就这么撞上剑门关去,连自己的身份都说不清,说不定还真会被官府当贼拿了。剑阁峥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除去此途别无旁路。剑门关两边的崇山峻岭,往日里何曾放在眼里?如今却成了横亘在眼前的天堑,越看它越觉得高不可攀。
“不如,咱们回头往西,去江油关吧!”
“去江油关干什么?”
“事到如今,也只能学邓艾渡阴平了!”
“唉!剑门关过不了,江油关就过得了吗?阴平道最难走,而且人烟稀少,要是在中途迷了道,往陇南去了,那不是越走越远了吗?”
“依我看还是去巴中吧。米仓道可不止一条路,说不定就混出去了呢?”
“也罢,只好如此了!”
第4章 山水恨路遥
米仓道狭窄崎岖,极为难行,一边是近乎直上直下的峭壁,另一边就是波涛怒号的峡谷。有些地方是碥路,用石料砌成,多年以来石料磨损沉降程度不同,或高或低,犹如犬牙交错,走在上面高一脚低一脚的。栈道常常修在山崖上,木板多有腐朽残缺,踩上去吱呀作响,令人胆战心惊,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能清楚地看到峡谷中翻滚的白浪。就是这样的路,还不一定总能走上。蜀道蜿蜒在这山险水恶之地,山石崩塌,洪峰过境,轻易就能摧毁这脆弱的通途。一旦遇上这样的事,就不得不从更遥远、更险恶、甚至根本没有路的地方绕行,不走运的话还会被困在半途中。
梅山兄弟混出了巴中,沿着巴江上溯。身体被缚,无法换鞋,蜀道又如此难行,很快就把他们的鞋都磨坏了。光着脚走在粗粝的地面上,脚底板被磨得鲜血淋漓,走一步就留下一个带血的足印。晴天还好些,到了雨天,他们没有雨具,荒郊野外又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每每淋得浑身湿透。走在碥路上,不知哪一块石板下面就是积水坑,一脚踩下去就溅起一片泥水。栈道沾了雨水,又湿又滑,梅山兄弟又被绳索绑缚,行动更加不便。旱路凭着双脚总能走过去,行船过渡就更麻烦。他们拿不出摆渡钱,又不能游泳,总是不得不踩水过河。
这些倒是都能忍,可是身上的伤无人调治,日渐恶化,伤口与衣服黏连,动一动就像受刑一样。很快,几个人都得了病,可是身被绳索,连互相搀扶都不能。米仓道上,常常几十里都找不到一处人家,伤病发作起来也无处投宿,只能在路边歇息。好不容易看到了山泉,既不能用水囊装水带走,也不能伸手掬水喝,只能跪在山泉边,像狗一样趴下去舔水。
这样的路途,若不是神仙之体,他们早已死在半途了。到了汉中,他们实在没有勇气去抄傥骆道这条最艰险的近路了。再想想其它的路——子午道可以直抵故都长安,褒斜道的入口离米仓道的出口最近,可是它们的艰险却都不逊于米仓道。秦岭四道,他们竟选择了最遥远的陈仓道,只因它绕过了秦岭最陡峭的部分,因而较之其它三者显得平坦一些。
这一天,他们走在一条小道上。说是陈仓道的一部分,其实地上既没有砌石料,也没有铺木板,只是两山夹谷中的一条泥土路。山高林密,杂草无人清理,长得有一人多高,隔着几步路,人影就没在草丛中看不见了。道路崎岖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梅山兄弟只能排成一列,前后紧紧跟随。
天色已晚,前后又无人家。山夜寒凉,晚风一吹,令人皮肤一阵阵发紧。耳边野兽的嗥叫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人够多,野兽一般不会找上来。
正在走着,忽然草木摇动,几个人影从旁边跳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梅山老大吃了一惊,看那些人手上都持着雪亮的兵器,忙呼喊一声:“有强盗!”那嗓音都嘶哑了。
后面几个人听到了,急忙转身往回跑,只听窸窸窣窣草木响声,后路又被强盗拦住。几个强盗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没几下就把梅山兄弟按倒在地。
“唷,哥哥快看,这几个人都绑着呢!”
强盗头子低头细细看来,只见他们披头散发,双足溃烂,满身血污,衣裳碎得七零八落,还被绳索牢牢捆缚着,其中一个人还断了一条胳膊。这狼狈的样子,就连乞丐见了都要皱眉。
“晦气!等了这么几天,一个客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又是这样,一点油水都榨不出来!”
“小伯桃,这你就错了。你看,他这腰里金光闪闪的,不是宝是什么?”
原来梅山老三腰里还别着杨戬送给他们的万宝囊,里面还装了几样修行、护身用的法器。强盗头子一把摘下万宝囊,捏一捏,鼓囊囊的,不觉大喜。他倒拎起万宝囊抖了抖,谁知这万宝囊是仙家之物,也是下了禁咒的,什么也倒不出来。撕也撕不开,割也割不断,强盗头子火了,上前去重重踢了梅山老三一脚:“你这是什么怪东西?”
“这……这是一个老神仙送给我的,说是仙家之物,我也不知道……”
强盗头子哪里肯信:“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就不认识你爷爷镇关中!兄弟们,拖下去好好伺候!”
强盗拷问人,有的是手段。梅山兄弟五人跪作一排,两个大拇指用绳圈捆绑,一片锥形的木楔尖头朝下,夹在大拇指中间,强盗就坐在后面,手里拿着铁锤。问一句,敲一下,直到问出想要的答 案为止。随着木楔一点一点被敲进绳圈里,拇指就被越勒越紧,这就叫“打桩子”。镇关中当强盗这么多年,受此刑的人没有不招供的。可是梅山兄弟毕竟也算是人物,岂肯向小小的强盗低头?都咬牙硬挨着。镇关中怕天晚费油,命人将梅山兄弟吊在树上,明日再审。
梅山兄弟遭此侮辱,早已羞愤欲死了。
“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明天,明天我就撞死在这棵树上!”
“老六,别想不开啊!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是啊,老六,二爷的家被人占了,万宝囊被人抢了,连老四都被人杀了。你再这么一死,将来二爷问起,我们何言答对?”
“无论如何,我们要替二爷夺回他的家,等着他回来啊!”
梅山兄弟彼此鼓励着,熬到了天明。镇关中、小伯桃等人又下山去劫掠过客,留下两个喽啰继续拷问梅山兄弟。这帮强盗也是真的穷,没什么像样的刑具,马鞭和棍子都要带出去使,刑具只有荆条拧成的鞭子,舍此之外就是别出心裁的“打桩子”之类。数日之后,梅山兄弟被打得遍体鳞伤,小伯桃却感觉到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