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卡尔,你与我为什么在这里?”吉布列近前半步,双眼渐渐失焦,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忘了自己的样子已经称得上咄咄逼人,“这个三界,简直令人失望至极!庸俗,自私,冷漠,愚蠢,你我看得还不够多吗?兰以香而焚,膏以明而煎,受苦受难的总是最善良、最无私的人!你看看那张百忍张玉皇,大言不惭什么大爱无我,好像他做了多大的牺牲一样。可是他却忘了,他献上的祭品是他忌惮的人,是他早晚要杀的人。你看这个人是举世无双的人杰,在他眼里却像拿废品打发叫花子一样。这算什么大爱三界?真爱三界,就该把最好的东西献出来!哈哈,连三界之主都不爱三界,这个三界到底有什么价值!像他这样善良无私的人,值得更好的——值得最好的!毁了这个罪孽的深渊,创造一个公正、幸福、清白无暇的新世界,一个真正值得他爱的地方,难道不是最好的出路吗?”
“是啊。”弥卡尔从窗口往内望,望见了床榻上苍白消瘦的杨戬,灯火盈盈映在他眼里,竟有几分水光,“为了一个……彤彤的新世界……”
第2章 流水尚能西
这些日子,猪八戒觉得很奇怪,净坛庙似乎格外冷落,香火一天比一天少。猪八戒念“唵”字诀,叫出土地来,跟他打听消息:“我说,现在人都不兴求神拜佛了吗?我这净坛庙的香火怎么一天比一天少了啊?”
“哎唷,净坛使者呀,可了不得了!”土地一见就诉苦,“您不知道,这附近的百草山,来了一位旱魃娘娘殷凤珠。她放出狂风吹散雨云,扬起黄沙遮天蔽日,农田干得裂开了花,山前山后荒成了片,太阳一晒都要冒烟了。放出话去,叫百姓不许供佛斋僧,要供奉她旱魃娘娘,才能下雨。”
猪八戒一听那还了得,提着钉耙就上百草山,找这旱魃殷凤珠的晦气去了。谁知殷凤珠本事不小,手下还有黑白狐狸、金眼豹,猪八戒大败而回。
猪八戒奏报天庭,司法天神刘沉香率领梅山兄弟、雷部天将下界降妖。那天,空中阴云滚滚,电闪雷鸣甚是骇人,附近的山神土地都以为妖精一定被劈成了饺子馅,谁知殷凤珠顶着一口妖缸,天雷烈火竟奈何她不得。司法天神刘沉香挺斧来战,把那妖缸劈裂了一道缝,殷凤珠大惊,逃入百草山,又不见踪影了。
刘沉香查探到殷凤珠藏在王家庄,变化成了王大娘,遂暗命梅山老四变作箍炉匠去诓王大娘,明为锔缸,实为砸缸。梅山老四领命而去,果然得计,旱魃并黑白狐狸、金眼豹被天雷击杀。然而不幸的是,战斗中梅山老四被殷凤珠所杀,司法天神奏请厚葬,极尽哀荣。
光明寺内,一线阳光投在青砖地面,光柱中的尘埃不停地盘旋缠绕,神像的面目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显得有几分狰狞。
旱魃殷凤珠单膝跪下,给明尊施礼。
“起来讲话吧。”明尊站起来,步下 台阶,示意殷凤珠站起来,“你杀敌有功,本座当重赏。”
明尊授命殷凤珠如此行事,本来就是为了试探佛道两家是否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休戚与共。妖精逃走,司法天神还紧追不舍,甚至牺牲手下干将的性命也在所不惜,看来佛道两家之间的关系确实稳如磐石。
“明尊,梅山老四不是属下杀的,属下不敢居功。”
“不是你杀的?那是黑白狐狸?金眼豹?”
“都不是。是司法天神夫人。”
“是她?”明尊初时一怔,随后面露喜色,“好一个单纯善良的小狐狸,真爱无价的司法天神夫人——真是好极了!”
本以为佛道之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没想到这天庭内部的矛盾,比我们估计的还要大。原来刘沉香肚量如此狭小,容不下跟他作过对的梅山兄弟,竟然这么快就要人家的命了!
——也对,卖主求荣、临阵倒戈的家伙,谁看得起?梅山兄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
“还有一件事,属下觉得有些奇怪。”
“但讲无妨。”
“属下藏身在王家庄,连黑白狐狸和金眼豹都不知道,司法天神是怎么知道的呢?”
杨戬没有想过他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他早已为自己谋定了永恒的安眠,虽然中间出了种种意外,走上了岔路,总算也没有离得太远,纷乱荒唐的一生终于在封神台画上了句号。该还的都已还尽了,该做的都已做到了,该断的都已了断了。血肉魂魄被怨灵分食殆尽,干干净净不留下 任何痕迹,不需要凭吊,也没有人会来凭吊。古神的安排也罢,传承的变革也罢,一切都已结束了。
然而,不知是谁的拨弄,仍不许他安宁啊。
最先觉醒的是思维,漫漫长眠,将醒未醒,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意识,阻止他感知外界的一切。随后,渐渐能听到一些杂乱而不可名状的声音,断断续续,忽近忽远。终于有力气睁开了眼,眼前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只看见顶上悬着一张暗金色的帐子。
意识渐渐清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筋骨、肌肤、血脉、经络都在。丹田内依然是空空荡荡,提不起半分法力。长期以来内外俱损的伤痛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酥麻与瘙 痒,那是伤处在逐渐修复。枕头和被褥极令人舒适,再往外看,这室内的布置处处精心,件件皆非凡品。杨戬一向自律极苛,不喜奢靡,就算是权倾三界的时候,也没有住过这般精致的屋子。
他使劲用胳膊撑着床面,想要坐起来,只是四肢无力,难以挣动。正在这时,门开了,有人用漆盘托着药,揭起珠帘进来,一见他醒了,微微一怔,忙放下 药盘,转身出去,呼喊道:“吉布列大天使,他醒了!”
珠帘被揭起,一名白衣女子走了进来。
前司法天神,吉布列也曾远远瞧过几次,虽然看得不真,却一样觉得他风姿卓越。他来到昆仑这些日子,她细细看过他的容貌,虽然苍白消瘦,骨相依然是好的。她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他恢复了健康的体魄,那该是怎样的凛凛一躯、仪表堂堂。却不料今日见他醒来,双眼似睁未睁,睫羽勾出的曲线从内眼角起,流畅地延伸到眼尾,宛如书法收笔时一波三折的一捺,墨有尽而韵无穷,无端令人觉得有几分朦胧的妩媚。
吉布列忙定睛再看,杨戬已抬起了眼来,眸子里平平淡淡,方才那将醒未醒时的风流,仿佛只是吉布列一时懵懂看错了。
他咧开嘴,清浅一笑:“多谢……大天使相救。”
吉布列,此人名号他倒是有所耳闻,这是西方清真教的一位天使。清真教向来只在俗世传教,不涉天地纷争。他们所称的那位真主,从来没有在人前现身过,以至于天界都有人怀疑这么一位尊神是否真的存在。
能从封神台救下他的人,想来定非凡俗。但不知大费周章,救下他这样一个必死之人,究竟有什么意图呢?从不出面的真主,是确实不存在,还是有什么秘密怕人瞧?
也罢,静观其变便了。
这一瞬杨戬心中已盘算过了百转千回,吉布列却不知。方才看杨戬一笑,只觉得如沐春风,如饮醇酿,这会儿定了神,她忙伸手指了指外面桌案上的香炉:“今天是戊日,所以没有焚香。平日里,我们都点着安神香呢。”
“些许小事,我自己都不记。”这未免有些过分殷勤了。
吉布列心中感慨万端。这样的人,如果是她的亲人,她情愿永远在他身边,用她的心抚平他不展的眉头;如果是她的主人,她就执鞭坠镫,忠心不二,永为驱驰。可叹这三界内的人不明,怎么就把芝兰当成了稗草、把梧桐当成了樗栎呢?别的不看,只要看看是谁放出了地狱的恶鬼、是谁费心把恶鬼捉回,也该知道谁是真神、谁是恶魔。到头来,真神竟担了恶魔的罪名入狱,可见这三界内的人,不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晓的草包,就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骗子。这样的三界,哪里值得眼前的人献了名声又献尊严、献了力量又献生命!
“你身体还很虚弱,别急着起来。”吉布列走上前去,轻轻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却摸到了他嶙峋突兀的锁骨,再看他的脸色,已经比初来时好了不少,却依然憔悴,不由得面露不忍,“你们道教好生恶死,当面问年龄都是忌讳,你却怎么这么不惜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