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夜月下无眠者,却不只是这些位高权重心事重重的女官们,位于东宫心脏的承恩殿,也依旧灯火如昼,人影未歇。
承恩殿是太子寝宫,殿外守备森严,侍卫们即便是在呵气成冰的深夜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隔着重重殿门后,却是另一番气象。铺着厚软精美波斯地毯的殿内,地龙烧得甚旺,温暖如春,暗香浮动。
因太子喜静,伺候的宫人们都候在书房门外,相互倚在廊下半睡半醒。
此时,祁珣正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跪在桌案前但腰背依旧笔直的暗色身影。
过了许久,桌案上的灯烛已燃去了大半,祁珣揉了揉略有倦色的眉间,朝地下请罪多时的人影挥了挥手,“仅此一次,下去罢。”
被宽恕的人影却不曾改变丝毫身形,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怎么,你还有不满?”祁珣的声音平稳如初,但微微抬起的眸中神色却陡然冷了三分。
“求殿下成全。”
许是长时间不曾开口说话,声音略带干涩沙哑,但那一字一顿的语音配上他笔直如剑的脊背,给人难以拒绝的坚持。
祁珣听完,眼中的冷意散去,凝视了跪者毫无惧意的面容片刻后,哂笑道:“你就不怕惹恼了孤,直接要了她的命?”
话音刚落,凛然的杀意就从暗色身影上急速铺散开,但仅是一瞬后,又归复平静安然。
“求殿下成全。”依旧一字一顿,但身形却有了微动。
祁珣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当初真不该让你去。”
“谢殿下!”
意识到太子的言下之意,他顿时喜不自胜,伏地谢恩,素来木然无神的脸上竟泛出异样的光彩。
⑨拾光
一旦有了牵绊,再锋利的宝剑也会生锈,再顶尖的高手也会失手,但却会使不羁的烈马驯服,令恣意的杀手忠心。
祁珣注视着他此时异常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道:“孤虽不知晓你二人的关系,但想来终究避不过‘人伦纲常’这四个字。”
他身形一僵,默然不语。
祁珣见此心中更是明了几分,继续道:“孤可答应你,但现下尚不能妄动,至于时机是何时,孤心中自有计较。”
“孤方才已说过了,仅此一次!你若再擅自出手,孤可不会再念及你护卫多年的辛劳。”
祁珣的嘴角衔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但话语之下的寒意却胜过万年冰窖中的积雪,“卫峥,孤身边的暗卫可不缺你一个。”
卫峥顿首,烛火摇曳的刹那,暗色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下,杳然无踪。
祁珣侧过脸,幽深的目光凝在桌案上多出的一物上。那是一把无鞘的匕首,锋刃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隐隐的青色,透出凛凛的寒意。
一丝玩味之色从眸中涌现,但转瞬便在那片幽如深潭的暗寂中,湮没不见。
第7章 . 食盒 不要接近太子
仲春二月,比不得江南的春光无限,邺京依旧春寒料峭。暗沉沉的天色下,细密的寒意夹杂在迎面刮来的冷风中,一阵猛似一阵。
“阿嚏!”云莺一个喷嚏抖得手中的宫灯差点飞出去,她揉揉鼻子,瓮声抱怨道:“年节都过了许久,竟还这么冷,今年的阴气忒重了。”
说完,云莺转头看了看身边脸色依旧不佳的连槿,直皱眉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急得上职。毕竟你昨儿才醒,即便再歇几天,云姐姐也是能体恤的。”
连槿摇摇头,语态轻轻道:“云掌书仁厚,却难保其他人不会说闲话。”
“也是,”云莺瞥了眼走在连槿右侧面容恬淡的锦瑟,暗讽道:“那些面上笑呵呵的却在背地里嚼舌根的最可恶了。”
锦瑟是素妗以照顾病中的连槿为由硬塞来的,如今连槿已经“病愈”,按说锦瑟便可回去复命。
但锦瑟却道当初素妗让她来服侍连槿时定下的期限是一个月,此时离一月之期尚早,故而仍紧紧跟在连槿身侧,任云莺白眼冷语,都笑颜以对,不离不去。
云莺对眼前宛如面团捏出没有一丝火气的人儿束手无策,只好由她跟着,一齐前去崇文殿。
锦瑟恍若未觉地提了提手中的宫灯,微笑着侧身柔声道:“前面的甬道里几天前出了人命,污秽甚多。连姑娘大病初愈,免得沾了晦气,还是绕道走吧。”
锦瑟开口之前,云莺本是打算绕路的,可她这么一说,执拗脾气反倒上来了,“最近的旁路至少也得多走半个时辰,你愿意踏雪喝风的,连槿身子才好,可奉陪不起。”
言下的排挤之意昭然若揭,锦瑟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半分,对云莺谦恭颔首,“云莺姑娘所虑的是。”
云莺咂咂嘴,小声嘟囔道:“装模作样。”
走入晨雾氤氲的甬道内,肆虐的风陡然止息,除却三人细碎的脚步声,四下静得如一潭死水。
云莺片刻前为了逞强而嘴硬,此时心里却仍不免有些发憷,不禁往连槿身旁靠了靠。
据那夜被袭已有三日,连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的不安与忐忑,努力让自己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蕴着万千思绪的目光在已扫除积雪的砖石上缓缓扫过。
“听说,那人就是倒在那儿被巡守的侍卫发现的。”云莺想找些话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壁下。
“被发现时样子吓人的很,真就跟撞见了鬼似的。他浑身及这四周什么痕迹都未曾留下,我看八成就是直接被鬼吓死的!真是……”
连槿犹记得那夜,试图谋害她的内监手中是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的。
若真如云莺所言,除了尸体甬道内什么多余的物体都没有,那么那把匕首呢?
一直盯着地砖出神默然无声的连槿突然开口,“我记得几日前,这甬道中的积雪足以没过脚踝,行走艰难,如今竟如此整洁便行,真是有劳了那些打扫的宫人。”
云莺用力踩了踩洁净无尘的地砖,“哼,才不是为了咱们通行方便呢。李掌事为了替自己人找死因,已将半个东宫翻遍,扫条甬道算什么!”
果然,是她所为!
如此大动干戈的寻找,恐怕并不是为了替一个无故死亡的内监找出真凶,而是以此来掩饰其真正的目的。
那把匕首。
那把企图用来杀害她却只划伤了她如今却不翼而飞的匕首。
昏迷两日,但如今她还能好好站于此地,也许正是因为那把匕首的缘故。
连槿心中笼罩的疑惑正如眼前的晨雾,在淡淡的曦光下慢慢散去,渐渐露出澄明的天空一角。
云岫对锦瑟的到来不置可否,只淡淡地掠了连槿一眼,便让云莺去安排,自己拿着书册清单和本月账本去了景安阁。
云莺顿时乐了,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可着劲地使唤锦瑟。
一时间不仅连槿无事可做,紫檀和绿翘都闲得倚着书架,直打瞌睡。
连槿见自己一时半会也没有可忙的,便捧着一卷书,立在花窗旁,细细翻看着。
“看什么呢?”云莺凑过来,扫了眼封皮上的字,有些惊讶,“《金匮玉函》?你怎么看起医书了?”
连槿从书页上收回视线,解释道:“这次的病是承蒙你的照顾,才有惊无险。自己学些皮毛,也好防范些,下次犯病也不至于再次像这般凶险。”
“嗯,也是。懂些医术,有利无害。”云莺点点头,没再多问,却瞧着不远处忙得如陀螺般的锦瑟捂嘴偷笑:“素掌严若是知道,咱们把她送来的人这般使唤,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连槿也笑了,“遇上你这么个爱折磨人的精怪,也是她运道不好。”
二人正说笑着,绿翘突然颠颠地跑来,气息不稳道:“两位姐姐,素掌严派人来了。”
云莺不愉地蹙起眉头,“又派?她是不是想把咱们崇文殿都换成她的人!”
“不,不是,不是派人。”绿翘急急地摇头,看向连槿道:“是派人来送吃食的。”
派来的宫婢衣着与锦瑟一致,脸上也端着同样谦卑恭顺的笑,朝连槿微微屈身道:“连姑娘病愈体弱,素掌严担心膳房的油烟太重,不利于姑娘病后身子调理,便特特吩咐小厨房为姑娘做了一些清淡的菜肴,请姑娘品尝。”
说罢,宫婢放下手中的食盒,不待二人应答,便敛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