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在冷宫里苟且偷生十余年, 现在死亡就在她的面前, 她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上前迎接。
冯袖入宫的时候, 只有十四岁。
入宫前,她是家中受宠的小女儿,所有人都哄着她捧着她;可入宫后, 她在一众美人中籍籍无名, 宫人们也捧高踩低。她的日子过得颇为煎熬。
冯袖坐在御池边上, 叹气道, 若非宫人自戕是连累亲族的大罪, 真想跳进御池里,一了百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发烦闷,她便拽过一簇花草,撕扯着扔进御池里。
“花是用来赏的, 可不是用来扔的。”一个女声从冯袖的身后飘来,吓得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栽向水里。
“当心。”说话的女子急步上前,及时拉住了冯袖,才没让她失足跌进御池。
冯袖被面前女子的迅捷身手惊呆了, 惊魂未定之余,忍不住惊叹道:“好厉害!”
“雕虫小技,”女子笑容舒朗, 宛如冬日暖阳,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还好我有家传的武艺傍身,不然你可就要‘一失足成雨后花’了。”
冯袖跟着笑了两声,看见面前女子身上的华服和头上的步摇,知道她定是位居高位的妃嫔,忙朝她行礼。
那女子一边扶起冯袖,一边笑着问她:“妹妹瞧着眼生,是新进宫的?”
“是,妾是两月前入宫的……”冯袖还没说完,忽然听见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女子的脸色微变,食指放在唇边朝冯袖“嘘”了一声,然后无声地做了“别说我来过”的嘴型,就提着裙子跑远了。
冯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就看见一袭玄衣朝自己奔来。整座宫廷,整个大晟朝,只有一人能穿玄衣。
冯袖慌忙伏地,因为过于紧张慌乱,口齿也不太清楚:“妾冯……冯氏拜……拜见陛下。”
“平身平身,”祁晔摆摆手,四处眺望了一阵后,看向冯袖,“你方才一直在这儿?”
这是冯袖第一次见祁晔,也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直视,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回……回陛下,是……是的。”
祁晔看着冯袖越来越红的脸,皱眉继续问道:“那你可有看见云卿?”
“云……云……”冯袖并不知道祁晔说的云卿是谁,又想起方才那女子让自己守口如瓶的事,结巴地更厉害了,“妾……妾……”
“算了算了,”祁晔不耐烦地打断了冯袖的话,不再看她,继续往前面寻找,“朕的后宫里竟有个结巴。”
等那袭玄衣人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冯袖瞬时双腿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一边自责着自己的无用,一边好奇着那救了自己的女子究竟是谁。
冯袖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月底是高皇后的千秋诞,虽然高皇后深居简出几乎不出未央殿,但她毕竟是六宫之主。即便这日天子从不露面,每位妃嫔仍会盛装出席,争奇斗艳时也不用担心皇后不悦。
冯袖也翻出了自己最好看的衣裙,眼下她已经不奢求天子的恩宠,她只想在宴席上与一两位高位妃嫔交好,那么她之后在深宫里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她还想借机找找那日救过她的姐姐,不知道她是不是天子嘴里的那位“云卿”,若是……
冯袖想着,又往嘴上抹了层口脂。
冯袖到的很早,因为她的位份只是个才人,坐席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虽然位置不起眼,但坐在这里却可以把宴席上的所有人一览无余。
四妃中的贤妃谢氏来的也很早,朝每个人都温温柔柔地笑着,冯袖觉得像极了画上的仙子。冯袖听说贤妃前几日小产了,可这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悲伤,果然当得起“贤”这个字。
其他妃嫔三三两两地来得差不多了,冯袖挨个认了一遍,没瞧见那日御池边的女子,又抬眼看看上头空着的两个位置——皇后和淑妃。
高皇后的模样冯袖进宫时是见过的,那就只能是淑妃独孤氏了。
冯袖暗暗惊叹了一声,淑妃出身将门,兄长独孤裕骁勇善战,屡建奇功。冯袖尚在闺中时,就听过不少关于这位独孤将军的传奇故事,以前还以为言过其实,不能尽信,现在回想起那日女子的身手,冯袖不由得全信了,果然是家学渊源,将门巾帼。
等了许久,皇后和淑妃都未露面。有些妃嫔等不住了,开始抱怨了起来。
“都什么时辰了,皇后娘娘该不会睡过去了吧?”
“你急什么,没瞧见人家淑妃还没来吗?这多聪明,不用像我们这般枯等。”
“淑妃有兄长的军功,有陛下的盛宠,岂是我等能比的。”
“是啊,淑妃自个有的,也就是善妒而已。听说,前几日贤妃娘娘小产,陛下就去看望了那么一会儿,她竟然就跟陛下置气,让陛下满宫追着她跑!”
“哼,她若不是有个能打仗的兄长撑腰,哪敢跋扈成那样!”
“要我说啊,她这般跋扈,指不定是做贼心虚。”
“你是说贤妃小产与她有关?想想也是,自从她进宫,六宫都无所出了。”
……
后面的话越发尖酸刻薄,冯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看向在场妃嫔里位份最高的贤妃,本来指望着她出声制止,却发现她只是半垂着眼静坐着喝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冯袖在心里腹诽,哇,原来是披着仙子皮的假贤惠。
冯袖只好自己假笑了两声:“姐姐们,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寿诞,吉利的好日子,咱们还是说些趣事吧。听说御池里养着一尾赤色的鲤鱼,见过的人就能有好运。姐姐们可有见过的?”可惜她人微言轻,除了贤妃抬眸扫了她一眼,其余人根本不搭理她。
冯袖叹了口气,见主位上的皇后一时半会也不会来,干脆起身离席,走了出去。
这是冯袖第二次来未央殿,她刚进宫时曾和其他新入宫的妃嫔一起来过未央殿向皇后行礼。不过那次来去匆忙,也没细瞧。冯袖在殿外的廊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数着莲花纹样的雕花窗,一边感叹高位妃嫔的日子也不好过。
走着走着,冯袖突然觉得周围静得吓人,凝神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殿内深处,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时,一声利喝朝她袭来:“大胆,竟敢擅闯皇后娘娘寝殿!”
冯袖循声看去,是个模样威严的女官,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我……”冯袖正要解释,眼前的一扇殿门忽然朝里开了,两个人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个是高皇后,一个是那日在御池边遇到的女子。
冯袖是认得高皇后的,赶紧伏身行礼:“妾冯氏贺皇后娘娘千秋。妾迷路至此,无意打扰娘娘,请娘娘宽恕。”她把脸埋得很低,因为刚才短短的一瞥,她似乎看见高皇后的眼圈是红的,像是哭过了似的……冯袖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平时眼瞎心盲,偏偏这种时候眼神好。
“起来吧,冯才人。”高皇后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悲喜,“这是淑妃,你入宫的时日尚短,应该还未见过。”
冯袖一面心惊看似万事不理的皇后竟然记得自己,一面释然那女子果然就是众人口中独占圣宠的淑妃。
冯袖起身,朝高皇后身边的淑妃行礼:“淑妃娘娘万安。”
淑妃笑着上前,没有提上次御池边相遇的事情,但笑容如那日一样温暖:“你叫什么名字?”
“冯袖,”冯袖怕自己口齿不清,又急忙补充道,“袖手旁观的袖。”可刚说完,立即就后悔了,忍不住又骂自己,猪脑子!倒是挑个好点的词啊。
好在淑妃和皇后都未在意她的词不达意,皇后身边的女官上前,低声说:“娘娘,众妃都到了,要开席吗?”
冯袖低着头,只能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是皇后轻若游丝的声音:“走吧。”
冯袖赶紧侧身让到一旁,让皇后和淑妃先行。皇后走过,接着是淑妃,冯袖正准备跟上时,淑妃突然回头,和那日在御池边一样,食指放在唇边朝她“嘘”了一声。
冯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认真的模样仿佛要剖心立誓一样,淑妃被逗笑了,伸手把冯袖拉到身边。
“来,袖儿,咱们一块走。”
因那日的千秋诞上,冯袖跟着淑妃一同出现,众妃哗然,立即将她划到淑妃一派,认为冯袖定是独孤家送进宫给淑妃当助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