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睁开了眼,只来得及看见他身着镇抚司玄色官服的背影。
还有桌上放着的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米粥。
我瞥了一眼那粥,鼻尖闻到了米粥的味道却没有一点食欲。然后我就又开始发呆了。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又很快,日头从我的脚底蹿高,然后到了我看不见的位置。今日的天气比昨日好得多,日光直喇喇地,不让人有丝毫防备,就那样刺进屋子里来,从那么一个小小的窗口进来,就将一切照得很清楚。
日头太亮了,我瞧了一会,眼睛就受不了了。于是我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
明明并不困,可在闭上眼睛不知多久之后,我就没了知觉。
我实在很累,睡下之后也没做梦,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黑暗里。
等到再睁眼,日光果然已经暗了下来,化成了漫天的红霞,虚虚渺渺地飘在天边。
啊,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醒了?”
声音传来,我这才注意到傅容时就坐在我旁边,身上还穿着今早晨出门时的那一身官服。
我没办法继续装睡了,只好点了点头。
我想要坐起身,可真要动弹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我躺了一天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我感觉我身上的关节像是用了二十年的马车,每挪动一下就不受控制地嘎吱生响。
好在是傅容时大约瞧出了我的不自在,他将我扶了起来。
“谢谢。”话出口,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声音竟然如此沙哑。
傅容时像是没注意到一样,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一会给你熬锅粥吧。”
我余光瞧见桌上那碗从早放到晚的粥。
我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我暗自告诉自己,傅大哥会担心我,而我不能让朋友担心。
我咽了咽唾沫。喉咙比经年无雨的荒地还干涸,甚至连吞咽的动作都能带起几分刺痛。
我清了清嗓子,说:“好,谢谢傅大哥。”
有一就有二,我既然醒了,就没办法还待在屋子里。
傅容时给我打了水、添了茶,我便起了身、洗了漱。
像是算好了时间,傅容时在我打开屋门的一瞬间出现在我面前。
他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短衫,从院门处探出一个脑袋来,手上正拿着一把蔬菜,怪异又和谐地朝我招手。
“小吉,帮傅大哥洗个菜吧。”
我愣了一会,直到傅容时举着蔬菜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边,才突然笑了出来。
可刚笑了两声,又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停了下来。
万千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回到了我的脑袋。
抽空的身体一下子被填满,这股力量大得我难以承受,巨大的委屈、难堪、愤怒和痛苦同时朝我侵袭而来。
我蹲下身子,昨天那股身体被撕裂的情绪重新汹涌了起来。
我将脑袋埋进了膝盖,捏着袖子用力压紧我酸涩的双眼。
*
过了一会,我出了院子,去了厨房。
傅容时不知道看没看见我衣袖上的濡湿,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将一个箩筐递给了我,语气平常地让我坐到水缸边上去洗菜。
我没干过活,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算好,只凭着直觉洗。
水缸里蓄的水清亮透明,带着丝丝凉气。我卷起袖子,从水缸边上拿起一只木盆,又用瓢舀了水、将蔬菜浸在木盆里,一根一根地搓洗。
傅容时没有嫌弃我洗的慢,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处理着别的食物,不时与我说一两句话。
“我熬了豆粥,放了红豆和花豆,应该挺好喝的。”
“好。”
“你洗好了菜,就过来帮我涮一下碗吧,一会我给你做一碟小拌菜,你肯定喜欢。”
“哦,行的。”
“家里还有鱼,你想不想吃,想吃的话我给你做。”
“不用了,做多了吃不下。”
他话不多,也就是随口一说,可寥寥几句,似乎屋子里就有了温馨的人气。
说话的语气也淡淡的,好像我时常会与他一齐在厨房里洗菜一样。
吃过了饭后,我同他一起洗了碗。碗我也没正经洗过,应院首总说君子远庖厨,我便也借着他的说法,从小离做饭洗碗远远的。
活了十七年,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洗碗的时候,用的也是皂角,和洗澡时用的香丸皂角差不多,就是没了那股香气。他手把手地教我着呢么将碗洗干净,也没嫌弃我笨手笨脚差点打碎家里为数不多的碗碟。
磕磕绊绊地洗好碗之后,大约是不想让我闲下来,趁着华灯初上、月光明亮,他又带我去看他在后院养的兰花。他指着满丛的草木,每一株每一叶地教我分辨兰花的品种,细致地同我说兰花有多娇贵、浇水施肥得多仔细,还一边说一边同我演示。
明明平时也不是话多的人。
可也不知怎么的,我的脑子里渐渐也只剩下了兰花。
到了该睡的时候,傅容时也没问什么,只自然地又给我准备了一身换洗的衣裳。
我一句没问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也一句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豆粥特别香而兰花特别美,今夜我睡得很熟。
第51章 当值 “应小吉,你不是喜欢我吗?”……
到第三日, 傅容时晨起做早饭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给他熟练地给他生火打下手了。
“今天要回司天监当值了?”傅容时掀开昨夜揉好的面,挽起袖子开始擀面。
“嗯, ”我拿着吹火筒朝灶下伸进去,向里头已经燃起的火信子吹了口气, 瞧见火苗蹿了起来之后这才继续开口, “再旷职, 我师父大约就要将我逐出师门了。”
傅容时接话:“前两日我帮你去司天监请了假,孙监正应该不会太难为你。”
“真的?”我站起身来,手上还拿着黑乎乎的吹火筒。
“傅大哥你也太好了吧!”
他笑了笑, 玩笑道:“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不然我给你起个卦瞧瞧官运财帛?”我挠了挠鼻子, 苦恼道,“我也就会这个了。”
“别拿着吹火筒。”
傅容时伸出沾着面粉的手来,蹭了蹭我的鼻子。
“鼻子都黑了。”
我愣了愣, 对上近在咫尺的傅容时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就算是不笑的时候也如月牙般微微弯着,像是无时无刻不蕴着笑意。
我感觉我心跳有些快。
在心跳声几近要撞出胸腔的前一刻, 我避开了对视, 将他的手轻巧打开。
“你把面粉都弄到我脸上了。”我嗔怪道。
他弯唇笑:“正好遮住那块黑。”
我瞪他一眼, 放下手中的吹火筒, 走到院子里的水井处洗脸去了。
临出厨房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跟了一句话。
“真要给我起卦的话,给我算算姻缘吧。”
我脚步顿了顿,假装没听见。
水沸了、面扯了,我与傅容时两人吃了碗素汤面,就一齐出了门。
傅容时家离镇抚司挺远,每日当值都要走一段时间;可反倒是离崇礼门近, 正巧他去镇抚司的路上能将我送到崇礼门前。
到了离崇礼门不远处的拐角,正赶上上朝的时间,远远就能见到数不清的官员横金拖玉地从崇礼门鱼贯而入。
“你……你今天要回府吗?”临别前,傅容时犹豫着开口。
我瞥了瞥那边上朝的队伍,隐约见到一道绀紫的身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转过头来,看向傅容时。
他添了一句:“你要是不回府,我今夜做酒蒸鲥鱼。”
我不禁一笑:“那我今天要是走了,不就吃不上鱼了?”
傅容时压着唇笑,作出思索的模样,随后点了点头。
“那可不成,”我赶忙摆了摆手,“吃不上鱼怎么能行?”
傅容时露出白牙,拍了拍我的头:“那等我散值了来接你,咱们一块去买鱼。”
我点了点头,目送傅容时走出了乾元道,往镇抚司的方向去了。
我转过身,收起笑,继续向前走。
走了没几步,到了崇礼门前,我瞧见面前站着那人,绀紫官服上的麒麟团纹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我端正地行了礼,一句话也没说,越过那人就走了。
他伸手抓了抓我的衣袖,被我躲开。
我进了宫门,很快混入了百官之中,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