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高大大地站在我身侧,我抬头看向他的侧脸,脖颈有些费劲,只觉得他在我边上一站,衬得我实在是太矮了些。
“昨夜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谢阆开口。
似乎声音比平日里还要冷。
——难不成是今日在朝上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我悄悄抬眼看他。
许是因着今日第一回上朝,谢阆端端正正地穿着玄色的官袍,手臂处精细地绣着神兽麒麟的团纹。他腰上束着雷霆纹样的玄色银丝腰带,将他窄瘦结实的腰身裹住,腰带上没有佩刀,挂着一样物事。
浑圆光亮的绛色枣木,雕成了两个玲珑的小草龟,龟尾处是两丛红绳扎起的穗子。原本应当是不值钱的物事,却似乎因为随身佩戴久了浸出了乌油油的光泽。
我瞳仁缓缓睁大,胃袋被一寸一寸地拉扯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些许久不曾回忆起的声音。
【“谢阆!你明天是不是要出征了?我给你做了一副剑穗,你挂在佩剑上好不好?”】
【“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可别弄丢了,不然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要生气的……哎,算了算了,要是实在丢了也没事,我不生气。”】
【“你是不是得去很久啊?要是平时在军营里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给我写信,我准保给你回……你别走啊!你要是不喜欢写信,那我给你写?”】
我摇了摇脑袋,将有些模糊的回忆收回脑子里去。
傅容时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
“还有些细节紧要处未曾确定,只得再麻烦应姑娘一趟。”
谢阆没看我,只冷冷盯着傅容时,微微有些暗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等腿好了再去。”
我眼睫一动,见到我家院首大人的眉心不经意地跳了一跳,看向谢阆的眼神中浮起几分疑惑。
我咬了咬牙,硬生生开了口:“我今日去。”
抬起下巴,我对上谢阆的眼:“我怕再过几日便什么也记不清了,到时候要是误了镇抚司办案就不好了。”
没等谁说什么,我又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我腿脚……也不是很疼。”
说完我就后了老悔——你说我好端端的解释个什么劲呢。
谢阆负手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薄唇抿成直线,凤眼上挑的厉害。
“随你。”
我绷着的胃袋拉扯得更紧了。
我最怕谢阆这句“随你”。
上一次听还是三年前。
我将我亲手雕刻的枣木穗儿送他,他说随你;我说我要日日给他写信,他说随你;我说等他生辰时要送他生辰礼,他说随你。
他从来寡言,同我说的最多的,似乎就是这一句“随你”。
我低下头,伸出左手,略过食指上几处斑驳的旧伤痕,摩挲着指肚上横梗着的一道发白的疤。他不知道有人曾连着一个月夜夜在房里点灯雕刻,扎得自己满手是血却仍心生欢喜;他也不知道有人曾每日雷打不动地提笔写信,却从未等到雁字回寄的坐愁行叹。
眼前浮现出谢阆似乎永远纹丝不动的那张冷脸。我没抬头,他在我面前,可我不愿看他。
我琢磨琢磨,觉得这人过去没心,说不准现在也仍没有。
最好是没有。
毕竟我应小吉是京城第一神算,除了卜卦算命,什么也入不了我的眼。玲珑骰子安红豆这一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向来不适合我。
第5章 查案 有放空话的功夫不如去医馆瞧瞧你……
傅容时到底还是推着我走了。
毕竟人家镇抚司是要正经办案,应院首虽然恼我残废了还抛头露面,但是总也拉不下脸阻拦镇抚司千户。
元青今日还要回顺天府当值,早早的便走了,只余我和傅容时两人。朝云馆离我家并不算远,我既不方便骑马坐车,他索性便亲自推着我走了。
镇抚司千户亲自推的轮椅,也算是挺荣光了吧。
“傅大人,你今年多大了?”我百无聊赖,开始闲聊。
“今年方及冠。”
“啧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镇抚司千户,前途无量。”我这一声赞得毫无灵魂可言。
傅容时道:“姑娘谬赞,不过是运气好些。”
“哦?”我抬头看他,挑着一边眉,“是办成了什么案子吗?”方才及冠便成了千户大人,估摸着应当是办了几件大案,受了重用。
傅容时低下头,正对上我的眸子,微微一笑,“也没办什么案子,只是上一任千户大人退休早。”
我:“…………”
行罢。
“那储一刀是之前犯了什么案子,至于镇抚司追捕多年?”我换了个话题。
“应姑娘听说过平凉满门屠杀案吗?”
“没有。”
“那蒲州王家纵火案呢?”
“没有。”
“……那汴京路颖州绝户案呢?”
“没有。”
“…………”
“但是我从这些案子的名字,能明白你的意思。”
傅容时有些僵直的脸色转晴:“那便好。”
“所以这储一刀既然犯下了那么多案子,明知道自己在被镇抚司追捕,怎么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京?”而且还去了朝云馆寻欢作乐——这个行为让我很费解。
“不知,”傅容时神情凝重起来,“这也是我们奇怪的地方——镇抚司通缉了他三年,如今却居然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丧了命。”
“能让他顶着被镇抚司发现的风险进京,若不是此人自信过了头,便一定是有他认为顶天的大事。”我缓缓开口。
突然,我想起了他塞到我手里那玩意。
昨晚上由于那储一刀死在我腿上、闹的我腿疼得堵了脑子,一时便忘了这物事的存在。
等到我洗漱时见到从自己衣衫里掉出来的东西,才想起此物来——那是半块阴阳鱼形状的羊脂白玉,月牙的内侧雕刻着细密的云纹。整块玉莹润光洁,玉质上佳,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玩意。
能让储一刀这样的亡命之徒,在临死前如此郑重托付的物事,很可能就是他进京的缘由。
我抿了抿唇,差点就将这玉石的事情同傅容时说出来。
可是转念一想——我昨晚上拿到玉石的时候没说、今早晨见到他们的时候也没说,如今突然说我手上有储一刀的临终遗物……是不是太可疑了些?
“嗯,”正犹疑间,傅容时的声音突然打断我的思绪,“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今早镇抚司便已经派人,将这段时间所有和储一刀有过联系的人全数押进了镇抚司审问。”
我背脊处忽然一凉。
“都押进了镇抚司审问?”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包括朝云馆中的那些姐妹们吗?是不是太过了些?”
傅容时道:“实在是储一刀此人负了太多的命案,事关重大,我们镇抚司才这样谨慎。”见我神色不对,他又添一句,“朝云馆的人倒也不是全数都进了镇抚司,只有当时同储一刀有过接触的两位。”
我咽了口唾沫:“我听闻镇抚司中,刑罚众多、手段狠辣……进去过的人便是能出来,也要脱一层皮,是不是这样?”
傅容时微微一笑:“重刑之下出真言。若是镇抚司里没些手段,又如何能震慑得住这全天下的恶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抬眼望向高处这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男子——这一瞬间觉着,似乎傅容时此人,长得也没那么好看了。
见我眼神有些瑟缩,傅容时温言道:“应姑娘大可不必害怕,此次案子应姑娘不过是目击者,只需要将当时发生的情形同我完整复述一遍即可,如无隐瞒,绝不会叫应姑娘见到半点刑罚。”
您这么说可一点都没教我安心呢。
我摸了摸自己残疾的双腿。
人家身康体健的八尺壮汉进了镇抚司都不一定能完整出来,若换了我这样一个连杀鸡都哆嗦的残障少女,怕是见不着第二天的日头。
我决定明日寻个人匿名将那块玉石扔到镇抚司门口。
*
心里嚼着我这内心的慌张不安,我同傅容时到了朝云馆。
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了朝云馆的当家邱大娘子,也是昨夜约我吃酒的生辰寿星。她不过大我三岁,却早早出来讨了生活,行事大胆辛辣,与我极为投缘。
“哎唷,小吉!”邱大娘子远远的见着了我的面,便提溜着襦裙朝我生扑了过来,“你怎的伤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