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林长老是他师父,断然不可能不去寻蹇鸿舟,他踌躇一会,朝黄钰和骆雁书走去,骆雁书明白他的意思,取下笛子颔首道:“我们和你进去。”
他们三人进去半个时辰,林中偶有阵阵竹笛声,岳甯焦躁的在原地踱步,一颗心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安宁,她抬眼望一眼萧珩,转头又望幽黑的林子,犹豫终抵不过担忧,她道:“我去找他。”
这句话意味着挑明了她和蹇鸿舟的关系。岳甯心里明明白白,她下意识去看萧珩的神情,他面色很难看,那双曾如清泉的眸子蒙上点点水光,他声音微抖,握住自己的手阻道:“阿甯,不要去,里面很危险……”
她从萧珩手上挣脱,低声道:“我知道了。”
岳甯的眼睛在微光下清浅如水,萧珩忽然看懂她眼里的诸多情愫,是愧疚,是不安,是难过,独独没有她注视蹇鸿舟时,流动的最纯粹……最欢喜的爱恋。
萧珩心凉如水,挥之不去的愧疚渐渐溃散,他举步跟上岳甯离去的方向,看她独自前行,他没有跟上去,也没有离得太远。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在身后,却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只焦急的唤蹇鸿舟。
岳甯已想明白,蹇鸿舟家仇未报,怎么可能会为追杀一个女子,不顾自己性命安危独自闯入林中,除非那女子正是灭明德镖局的人。
她寻着泥地的脚印走去,兜兜转转绕过一截路,就见黄钰和骆雁书正蹲在一处,旁边是两条死去的蟒蛇。晋林长老眼眶通红,重重长叹一声。
岳甯心猛的一跳,三步化两步急走过去,那两条蛇腹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一个人进去。
一个人……
骆雁书拿起刀剥开蛇腹,蹇鸿舟的身体被两条蟒撕裂成两半吞食,眼睛还未阖上,目光中是极致的绝望,他的死状与生前比难看许多,岳甯怔怔抚上他扭曲的脸,触到一手的粘液。
世事无常,前几天和自己月下相会的人转眼葬身此处。
萧珩在岳甯身后蹲下,哑声道:“阿甯……”
岳甯没理他,她的双手青筋暴起,抽出剑对着蛇尸一阵乱砍,像是泄愤一样把两具蛇尸剁成肉泥,碎肉溅的到处都是。她把剑抛在地上,抱起蹇鸿舟的尸身,语气很平静道:“师祖,我想寻一口木棺存放他的尸身。”
骆雁书悲悯的点头,不由看向岳甯身后的人。
他们三人都没想到,岳甯和蹇鸿舟会有一段情事,她轻柔的抱着那具尸体,抬手间是难得的温柔,全然忘记身后才是与她情定一生的人,黄钰至今仍记得岳甯大婚那天兰汀院外的锣鼓喧天,二人低眉抬眼间流转的浓情蜜意,他那时看在眼里,心里也曾艳羡,洛阳城至今仍传那天的繁华热闹,却无人想到人心易变。于某些人来说,情之一字或许有一朝一夕,但没有天长地久,不到短短一载春秋,岳甯心里就装了旁人,看不见另一人的绝情心伤,看不见另一人的情凄意切。
她抱着蹇鸿舟出去时,她的心神没有一丝分给萧珩,她的眼睛从始至终没落在萧珩身上,她只抱着怀里腥臭的尸体与萧珩擦身而过。
萧珩垂着头,神情没在阴影中。黄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却只能叹息一声。
他们在这里停留一晚,岳甯打算第二天便带着蹇鸿舟回洛阳去。
她把蹇鸿舟的尸体拼好放入木棺里,就一人回了卧房。
西月岛的夜空繁星闪烁,海风吹来,卧房的小窗轻轻摇曳。
门从身后推开,又掩上,岳甯不用回头就知是谁。她坐在桌旁,看着萧珩点亮屋里头的烛火,灯火如豆,驱散一室的冷清。
她把玩着手上的玉镯,萧珩放好碗筷,见岳甯无动于衷,萧珩温声哄道:“阿甯,吃一口。”把菜送到她唇边,她微微移开脸,没说话。
他装满一碗汤,吹凉后舀起一勺又送至她嘴边,岳甯满心难过怒火在一瞬爆发,她挥手打掉那碗汤,冷声道:“我不吃。”碗砰然碎裂,飞起的汤汁溅湿两人的衣襟。
萧珩没说什么,屈膝跪下,低头拿出帕子擦拭岳甯的湿衣,岳甯低头注视他轻柔的动作,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神色柔和下来,觉得自己不该迁怒他,却又拉不下面子,迟迟不做声。
等到萧珩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碗,她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问他:“萧珩,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萧珩手顿住,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岳甯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她记得前世一开始,萧珩气得不和她说话,气得想一剑杀了莫云中,他们冷战了很久很久。
岳甯看着他有些恍然,今生的萧珩像极前世后来的他,已经被她伤得体无完肤,磋磨了满身锐气。
萧珩轻声道:“因为我依然很喜欢阿甯……”
岳甯道:“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你要是没和我在一起,留在流云山上,你师父和师弟现在还活着,未来你可能会接任掌门之位,而不是同现在一般痴心错付,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的良人,我对你远不及你对我那么好。”
萧珩鼻头一酸,那股酸意一下漫进眼里,随即而来是深深的惶恐不安,他握住岳甯的双手,涩声道:“你做甚要同我说这些话?什么叫痴心错付,我从来不觉得有错,我也绝不后悔。我们既已是结发夫妻,就不要再说这些话,我总会觉得,你随时会舍弃我。我站在你身边时,只怕自己配不上你,我只怕再给你多看旁人的机会。”
萧珩真的很懂事,岳甯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今天她抱着蹇鸿舟时,其实他一直都伴在身侧,他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岳甯温声宽慰道:“今天是我没想那么多,委屈你了。”
萧珩道:“我不委屈。”泪水却无声无息泛流而下,他胡乱的低头用袖子拭去,又继续捡起一片片碎碗,泪水不可抑制的顺着他脸庞滴落,他的动作又急又乱,碗上锋利的碎片不慎划破他的手,他食指的伤口还未好,旧伤上再添新伤,渗出丝丝血珠,他不敢抬头看岳甯,现在的自己在阿甯面前一定很狼狈。
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他的手,萧珩泪眼朦胧的看去,岳甯蹲在身前,拿起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泪水,无奈叹道:“你怎么一哭起来就像个孩子……”
她牵着萧珩坐到床沿,替他包扎伤口,药粉洒上去时,岳甯分明见他眉头微蹙,她便问他:“痛不痛?”
萧珩果然摇头道:“不痛。”
真是倔强。她靠过去吻上他的唇,还有泪珠咸涩的味道。
她牵着萧珩走出房门,萧珩也不问她要去哪,乖乖跟在她身后。岳甯去厨房取了两坛酒,和萧珩跃上屋顶。
他们上一次一起望着夜空时,还是临到建康那一晚。岳甯扔一坛酒给萧珩,自己拆了封口饮一大口,她抬头望着上空高悬的皓月,心里的难过其实没散去,她答应过蹇鸿舟,要回去和他拜见父母,他那时笑得开怀,她依偎在他怀中时,只觉得漫漫长夜是那样短暂。
她侧头看萧珩,他正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酒,面容微皱,似乎在勉强自己喝下去,见她看过来,唇边露出浅浅的笑容。
幸好还有他的陪伴。
岳甯枕在他的腿上,道:“萧珩,你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萧珩轻轻的拍抚着她,“好。”他举起酒坛抿一小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孩和爹娘去郊外游玩,他的父亲正在马车上教他读书,小孩还小,有许多都不懂,他的父亲就耐心的一一为他解答,他的母亲偶尔抬眼看他们,突然之间外面很吵很乱,来了很多人,小孩的爹娘被一群穷凶极恶的人绑起来了……小孩哭闹不已,吵着要爹娘,那些人把爹娘杀了之后不打算放过他,他很害怕,却在这时有个白衣人出来救了他,把他带回山上……”
岳甯抱紧萧珩,萧珩继续道:“小孩在山上很害怕,躲起来不敢睡觉,不敢吃饭,是那个白衣人悉心安抚他,关怀他,喂他吃饭,同他说话,他半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白衣人就过来哄他睡觉,白衣人就像他爹一样疼爱他,有时比他爹更好……”
岳甯仰望着他,柔声道:“你说的是你和你师父吗?以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萧珩低头摸了摸她的脸颊,淡笑道:“嗯,只是以前从来没有机会说……”
两人久久没有言语,只有浪潮涌动的声音。星辰渐渐黯淡,明月隐在云层,东方欲晓,红日欲出,岳甯在萧珩腿上睡熟,萧珩抱紧她,抬头看浅蓝海水和深蓝天空嵌的一抹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