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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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长安院内,灯火通明。
顾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看完手中之信,熟练地将其置于烛火处逐渐化为灰烬。她坐在罗汉床上,半背着光,面容一半明一半暗,手中的佛珠滚滚而动,她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长安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荷叶几乎是跑着进来的,她喘着粗气,道,“老夫人,不好了,外面突然来了好多士兵。”
顾老夫人倏然睁开一只眼,“慌什么,那些人可曾进来?”
“不,不曾,就在公府外守着。听小厮讲,公爷很生气,这厢已经去和带兵的统领交谈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荷叶诺了声很快就退出去,屋内顾老夫人另只眼睛也睁开了,她沉吟不语,看着窗外,正在这时雷声大作,发出“轰隆”的响声。
“要变天了。”顾老夫人喃喃道,她看着案上的烛火微漾,一旁还有纸灰余烬,捻着佛珠的手布满了皱纹,此刻却是停止了。
她拿起佛珠,烛光下端详几许,瞳孔骤缩,攥住其中一颗猛地一拽,佛珠俱散,“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顾老夫人扔掉佛珠上的素绳,最后留在掌心的,只有那么一颗。
“拿去,速去扬州,叫林家把人交出去!”顾老夫人对着空气说话,那里本没有人,但很快就出现一个黑影,接过顾老夫人手中的佛珠,抱拳称是,旋即离开。
下一刻,顾老夫人又道:“暗中协助杨一,务必送离王一行人安全南下!”
“是!”声音来自顾老夫人的身后,很快是一道很轻的声音划过,末了,屋内,真的只剩顾老夫人一人了。
凝着散乱一地的佛珠,素绳就在自己的脚下,顾老夫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末了,她端起渐凉的茶盏,一仰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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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巷内一辆高大的马车快速前进,夜已央,宫巷内没什么宫人,偶尔有巡视的侍卫经过,但这一路上还算顺畅,想来太后暗中打点了不少。
“驾。”叶梁驾着马车,张泗伸着脑袋四处张望,车里是两个丫鬟和离王夫妇,乍一看之下,马车上只有这些人,不见隐于夜色之中,数道黑影穿过。
很快就来到了顺贞门,果不其然,禁军已经守候在此,甫一见到马车,立刻将其团团围住。
叶梁“吁”了一声,翻身下车,拿出了令牌。为首的校尉见了,挥手道:“圣上有旨,无皇命不可外出,你拿太后的牌子也无用!赶紧回去!”
叶梁微笑,“好。”随后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外响起清亮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又一道沉闷的人声。
一切不言而喻,芝兰和知夏抱成一团,瑟瑟发抖,不经意间瞥见上座的裴泽,却见他神色未见多显,反而慢条斯理地替顾锦瑟理了理头发。
芝兰知夏面面相觑,一路从坤宁宫至此,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们再笨也知晓一二。可见裴泽的样子,似乎并不惊愕慌乱,就像是经历多了,已经习以为常。
这还是在宫里,裴泽不仅是大皇子,还是皇上亲赐的离王,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外面声音停了,随后是叶梁在说:“走吧。”
安全无虞,相安无事,两个丫鬟松了口气,忍不住又是看向裴泽一眼,他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就是紧紧抱着沉睡不醒的顾锦瑟,一路无话。
马车又开始前进了,没走几步,戛然而止。
刚悬下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芝兰知夏相望一眼,只听车外说道:“王爷,太后来了。”
第73章 . 离开(3) 马车内顷刻间鸦雀无声。裴……
马车内顷刻间鸦雀无声。
裴泽看向两个丫鬟, “照顾好王妃。”说完,将顾锦瑟轻轻放置在坐垫上,又好生用锦被裹紧了番, 才下了车。
太后是突然赶来的,裴泽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 或长或短, 想起五年前的选择, 太后想,这一次,有些话, 还是当面说了比较好。
今夜的雷雨天注定这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雨时停时下, 地上尸首横生, 鲜血横流, 太后恍若未见,一双浊目只看着向他走来的裴泽,拄着拐杖上前,太后抓住裴泽的衣襟,刹那间老泪纵横。
到底是忍住了冲动, 没有失控,太后万般不愿地松开了手,凝着眼前一双相似熟悉的眉眼,嘴唇蠕动,想说的话堵满了心间, 可话到了嘴边,却是百般挣扎,才决定说哪一句。
“哀家最后悔的一件事, 便是当年选择了皇帝。才让你这五年来,活得小心翼翼。”太后泪眼迷蒙,隔着水雾,她强撑镇定,“这些年来,哀家一直希望,皇帝能放下过去,放过你……是哀家错了。”
裴泽握住太后皱纹遍布的手,曾几何时,那双手肤若凝脂,宛若白玉,如今,却沧桑斑驳,流金岁月。裴泽握紧了,轻道:“孙儿不怪你,皇祖母。”
握紧裴泽,太后痛首含泪,“你母后,颖氏,哀家愧对于她。哀家没有保护好你,反而,让你们父子二人再度誓不两立……”
话音刚落,太后能感受手心间那股力量加重,她看着他,看着裴泽的神色渐渐发冷,太后心如刀绞,苦不堪言。
不论真相如何,颖氏之死都是隔在皇上和裴泽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是今日,太后才终于明白,只有颖钰死而复生,裴泽才会有原谅皇帝的可能。
可皇帝呢,会迷途知返吗?
太后无语苦笑。当年事毕,百官上书情愿皇上大义灭亲,颖钰跪在她面前求留裴泽一命,太后忍痛刺了她白绫一条,叛贼伏诛,太后才有底气私下与百官斡旋,最后,终是靠着断绝了裴泽的未来,才让他有了一线生机。
顾虑着皇帝,太后整整五年忍着没去见裴泽,都是私下里,偷偷的,托这个人,托那个人照拂一二。
谁能想到,儿子都废了,皇上竟还是派人试探他,太后明知皇上所为,却还是派了侍卫把守离王府,不让刺杀一事传出去,但府里死了人是瞒不住的,这才渐渐有了离王暴戾的传言,太后睁一眼闭一眼,她知道这一切委屈了裴泽,可这传言无意之间让皇上对裴泽的忌惮少了几分,虽然派去的人从未间断,到底,无一位能杀得了裴泽。
但也因为如此,才让裴泽对皇上,彻底寒了心。
太后浊目微阖,将泪意淡去,苍老的容颜痛意难掩,挣扎难藏,她睁开眼,道:“去吧,去扬州,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阿泽,真相如何,哀家说不出口,会有人说与你听。”
裴泽神色无变,轻轻地点了头,太后知道,裴泽心里有数,他其实是知道真相的,只是自以为自欺欺人罢了,今日皇上之举,业已告知他,告知太后,这是一道鸣钟,皇上势必要裴泽的性命。
只不过是,未听到有人承认,未到最后一步,不论是太后,还是裴泽,都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若不是至亲,又怎会希冀如此?
正因为是至亲,才会如此。
祖孙俩相望沉默,时间不早了,太后不舍地从裴泽的掌心离开,重重地拍了下他宽阔的肩膀,“走吧,快走吧!”
裴泽无言,他向后退了两步,郑重地朝太后拱手行礼后,才决然转身离去。看着裴泽大步流星走到马车边,一手扶着马车,一脚抬起,太后拄着拐杖忽而踉跄上前了两步,对着裴泽的背影喊道:
“阿泽,若真到了不可避免的那一步,哀家希望你,大义灭亲!”
最后那四个字,太后恍若是用尽了气力,咬字极重,态度坚决。
裴泽身体一怔。
“嗯。”很快,裴泽如是回应,“孙儿走了,皇祖母保重。”
罢,视线看向中宫的位置。
“好。”太后了然于心,龙头拐杖在地上发出一记声响,诉说着老人的威严与庄重,她最后向裴泽保证道,“你且放心,不论是皇后,还是顾家,哀家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护其周全,阿泽,后会有期。”
车轮转动,滚滚前进,太后就留在原地,凝着一点点远去的马车,车体通黑,融入夜色中不可轻易察觉。暗夜处,人影闪过,寸步不离地跟在马车身后。
再近些看了,就是尸首鲜血,太后垂眸乜了地面一眼,复是抬眸凝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马车,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