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下来,透过不甚亮的光,还能看清土瓦房的轮廓。
黎锦问:“林止小时候一直住在这里?”
“也不是。”老妇人说:“上高中前是住在这里,高一住了半学期,之后他就搬到了他外婆家。直到高中毕业。”
黎锦不解:“为什么高中只住了半学期?”
“因为初三他的奶奶生病死了,留他和爷爷住。可他爷爷不靠谱,出去跟人赌,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跟了半学期,他就被他父母要求去了外婆家。”
老妇人叹一声:“林小子一家是我看着走过来的。他母亲是普通的农妇,学历低,还有点小势力。父亲是有大学学历的文人,被家里人逼迫着相亲,和他的母亲结了婚。可他父亲心气儿高,不甘心待在农村,非要出去闯,把家里交给林小子的母亲一个人把持。”
“但是,他父亲家里的那些亲戚都是不省心的,趁他父亲不在,挑拨他母亲和他奶奶的关系不说,还对林小子的母亲刻薄得很。我记得,林小子降生时,他大姑姑竟然怂恿他奶奶,把林小子放桶里捅死。要不是林小子父亲及时回来,硬气一回,怼了他奶奶和大姑姑一句‘你敢把他捅死,我就把你捅死’,可能林小子都保不下来。”
“之后,林小子的父亲又去外面打工,母亲一边养着一大家人,一边经营养鸡场,但是,由于林小子的爷爷好赌,被人骗得赔了钱,母亲不得不变卖养鸡场给他抵债,加上,家里还有个高中生要上大学,他母亲只好将林小子交给他奶奶带,一个人也去了外面。”
她口中的“高中生”,黎锦想,她应该知道是谁了:“后来呢?”
“后来。”老妇人说:“高中生供出去了,考上了大学。他父母出去就是几年,毫无音讯,家里就剩下些老弱幼小。林小子的爷爷照样在外面鬼混,不着家,有时候直接睡在外面。他奶奶也不怎么管他。那段时间,还是我和湾里其他人看不下去了,拉着他来家里吃饭。”
“林小子就这样吃百家饭长到七岁。七岁那年,他母亲回来过一次,留了一晚,第二天把把他一起带到了城里。那是林小子第一次进城,坐不习惯长途汽车,听同行的人说,他吐了个昏天黑地。到了城里父母租房的地方,房子很小,还烧着煤气罐。”
老妇人比了个高度:“七岁,林小子才这么高。没几天林小子跟着其他人回来了,但是变得跟个闷葫芦似的,谁也不搭理。”
老妇人面露懊悔:“我也是后来听人说,林小子到城里的当天晚上,他父母大吵一架,两个人还跑出去寻死。当着孩子的面寻死,真不知分寸!!”
“但他们总算看出孩子不对劲,知道孩子大了,不能不让他念书上学。于是送他去上学。上学后,林小子的父母也没回来。直到林小子十岁生日。”
老妇人道:“老一辈都说,整岁生日是有特别意义的,林小子十岁生日他母亲给他小办了场,买了两件新衣服,还买了个大蛋糕。”
“林小子上了初中,他父母回来得稍微频繁,但是次数依旧不多,待得时间最长的还是他奶奶的丧礼期,而且每次回来能听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我一直担心,他们会大闹一场。提心吊胆三年,他们还是闹起来了。”
说到这里,老妇人忽然岔开话:“不知道林小子有没有跟你提过,他母亲膝盖附近长了个肿瘤,不知道什么时候长的,我知道的时候肿瘤已经很大了。”
“在12年?好像是林小子上高三,他爷爷去了,一大家子人回来为他办丧礼,他父母吵起来,他母亲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肿瘤切了下来。”
黎锦震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切?”
“对。”老妇人边说边拿着蒲扇做示范,“用烛火熏过水果刀,切开皮肉,把肿瘤切下来。当时血流了一地,林小子就站在他母亲面前,我反应过来去捂住他的眼睛已经来不及了。”
“他母亲不是医生,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切肿瘤,不小心伤了神经,一条腿也这么废了,到现在走路稍微走快点就一瘸一拐的。”
“这么一闹,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家要就此散了。没想到林小子的父亲像是突然清醒了,开始顾家了,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俩大吵小吵都有,但再也没提离婚的事,总算有个家的样子。”
“早这样多好。林小子也不用小小年纪经历那些事。高一那半学期,他不仅要顾家,还要负责去大街上把他爷爷带回家。”
黎锦想起林止说他在小平桥是为了找爷爷,原来是这个意思。
黎锦回头看土瓦房,父母不在,奶奶死了,爷爷不回家,只有林止一个人固守着这个房子。
是固守。固执得像是只要守住了房子,就能守住一个家。
林止的姑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颠来倒去,全是黎锦不知道的林止的过去。
“林小子从小和我亲,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是在外婆家的路上,他早早听说母亲要回来,想去接她,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了他母亲。是他母亲先认出他,他飞奔过去,差点被摩托车撞到,还被摩托车车主骂了一句。”
“他跟着母亲去了就近的外婆家,母亲给外婆家买了很多礼物,几个表弟表妹都有,只有他没有,当时他不知道怎么的,就委屈得哭了。这事儿他嫌丢脸,没告诉我,是后来和他母亲闲聊才知道的。林小子只说他很高兴。可能那时候他以为,他也终于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了母亲。”
……
“小时候的林小子话不多,脾气特别倔,还和附近的孩子鬼混,整天打架,湾里的所有孩子,都叫他老大。他挨了他奶奶很多打,可是越打,越不改。”
“上了学,林小子才像是变了个人,努力读书,走路都在学习上课教的字,老师说他的字丑,被打了,他就努力写好。”
“他很聪明,几乎回回考试全班第一,年级第一,家里的奖状都贴满了,六年级上学期摸底的时候,他甚至考了全县第一,保送城里的三大名牌中学之一。”
……
林止的姑婆上了年纪,吹不得风,天彻底暗下来,就进了屋,大厅门敞开,灯光从门前的石阶一直蔓延到石坝子上。
黎锦坐着久久没动,指尖儿被冷风吹得冰凉,她捻了捻,正要换个姿势,不远处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
不一会儿,伴随着脚踩在野草上的声音,有手电筒的光由远及近,林止的身影从一个小黑点变得越来越清晰。
黎锦有一种错觉,她看到了林止从小小的一个,变成如今的挺拔隽秀,丰姿如画。
“怎么站在外面?”
林止关掉手电筒,拉过黎锦的手,触手的冰凉让他皱起眉:“外面冷,要等我去里面等。”
黎锦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垂眼,乖乖任他牵着进屋。
林止熟练开灯,从行李箱里拿出件他的衣服给黎锦披上:“还冷不冷?”
黎锦摇摇头,林止的衣服尺寸大,她垂着头,小脸埋进衣服里,看起来更小了。
林止眉头皱得又深了些,黎锦好像不太高兴,明明路上兴致挺高的。
不过,乡下条件差,容不得他多想,林止紧了紧衣服领子,把黎锦小脸露出来,就去忙活了。
黎锦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
林止回头:“跟着我做什么?乖乖坐好。”
黎锦偏偏头,相当固执:“当我不存在,你忙你的,不用理会我。”
林止:“…………”
林止无奈:“你怎么突然这么粘我了?”
“想粘你。”黎锦又把脸埋衣服里:“不行?”
行。
他女朋友说什么都行。
黎锦性子容易害羞,难得她如此明显表达出对他的依赖,林止很受用。
这么想着,如此几次后,林止放下手头的工作,把黎锦抱在刚铺好的床上,用被子压住她。
黎锦挣了几次挣不开,只能软软说:“我没捣乱。”
“我知道。”林止哑着声,目光从她微红的眼尾滑到鼻梁之下:“但你跟在我身边,我心乱。”
黎锦呆了下,反应过来后脸皮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小平桥派出所事情多,黎锦来实习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脸上的血色也少了,一旦脸红就特别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