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倒也不是个个都老背晦了的。
右佥都御史严大人就正当壮年,
虽没赶上最先恭贺宫九喜得良缘,
却是最先想到双喜临门和讨喜酒喝的。
这会子也是最先乐呵呵表示:
“前些日子皇后殿下精神极好,召着京中命妇屡屡聚会,不只对新成立的‘妇女联合救助会’等多有关怀,就是在公主成亲一事上,也早有定论: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成婚不算下嫁、只为下降,驸马也非娶妇、乃为尚主。”
这右佥都御史当年青年探花、跨马游街的时候,也是个俊秀清隽的美男子。
就是这些年下来,纵使公务繁忙,却有慈母贤妻贴心照顾,竟是成了个微微发胖的体型。
好在他原先底子好,发胖之后也不嫌臃肿难看,只是越发显得温和敦厚了起来。
偶尔耿直一下也不太惹人厌的那种。
然而平时耿直一下并不惹人厌,偏偏这会子笑得慈眉善目温柔可亲的,还对各家夫人在皇后聚会上都说了啥、又是如何含笑默认的,都说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错,显见是个对大家都极为敬重关注的实在人。
看在满朝文武眼中,却忽然面目可憎了起来。
只那严大人还浑然不觉,笑呵呵地将众位上官同僚的家眷都点名“吹捧”了一番之后,又肃容正色:
“如今民女、臣女有正当合法缘由时都能顶门立户,自然不能反倒苛待了君主之女。”
“总不能只想着要求君上实现‘司法平等’、只想着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又不肯令其享受普通平民百姓都能有的合法权力吧?”
“司法平等可不是这种平等法!
没得拉高了平民却要反过来踩低了君上的道理!”
杨先生原本也是看着这严大人忽然面目可憎的人之一。
毕竟他家老妻也被点名了。
就因为当日听说石太师后人可能女户、且女户子孙能避过先帝那道圣旨的坑害,
一时之间着实忍不住,给这严小子家婆娘搭腔附和不说,连皇后某些其实并不太合适的言论,也因着怕误了石家大事,只当没听着了。
结果在这臭小子嘴里,居然就成了含笑默认!
简直血口喷人!
杨先生眉毛都高高挑起来了。
偏偏还不等他怼上严大人,严大人就来了那么几句。
别的还罢了,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还有什么“司法平等”?
杨先生忽然想起来,
虽说右佥都御史的职务之中并无为皇帝侍读,
可自从之前严夫人在皇后聚会之中提了石太师后人女户事不久、皇帝早朝后召了这严念恩一回,
此后好像三不五时就会留他说话?
有时候还会赐膳?
杨先生是个清贫耿直人,
他不比那些世家大族勋贵传家的,
在宫中是养不起什么耳目的。
他也并不知道前一段时间,皇帝忙得哟,那是连和皇后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未必挤得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骤然和皇帝亲近起来的严念恩,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皇帝之前又确实提过,要慎重八辟八议事。
虽说只是午朝时仿佛随口那么一提,可皇帝从来不是个会“随口”如何的。
莫非……
皇帝果然不愧是皇帝。
他将杨先生看得着实准。
这杨先生原先还在心里头“严小子严小子”地腹诽严念恩,
脑子里一转过某些念头,挑起来的眉毛顺回去不说,看着严念恩的目光坚持比看亲儿子都亲哪!
毕竟儿子再孝顺听话,也未必打心底里和他志同道合。
严念恩却极可能是那个会和他一起披荆斩棘,行圣贤亦未曾抵达终点之路的那个人啊!
刚刚刘首辅是怎么看杨先生的,
杨先生就只有更热烈地看向严大人的。
好在没有看太久。
杨先生很快就收回投注在严大人身上的目光,转而更加坚定地投注到宫九身上,语调亦是慷慨激昂:
“世子所言极是!”
“总不能叫君上之女反而不如平民百姓之女——
那样不就是说君上之尊反而不如平民百姓了吗?”
“当今陛下宽和仁厚,你我臣下,也断断不能容忍世人欺辱君上至那般田地!”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妄想如此欺辱我等君上,除非满朝文武都死绝了!”
“第一个,就是必须从我杨勉和的尸身上踩过去!”
这小老头儿,怎么说呢,别看又倔、又耿直的,
自从当年不过给小皇子当了二十来天老师,就因为当朝将先帝一位宠妃的兄弟喷了个狗血淋头——
先帝当朝对他颇对劝慰,面上也有惭愧悔悟之色,
结果那宠妃家的兄弟处置是处置了,
宠妃也一下子就成了昨日黄花了,
杨先生却也给打发到国子监去了
——之后杨先生仿佛就稍微懂得做人了一点。
譬如之前因着皇后撒泼一事,他明明不在场也非要上折子劝谏,
然而当庭喷皇帝的事却几乎都没再干过了,哪怕明知道他这个有过不足月缘分的学生是个真正宽仁的。
就连劝谏的折子,措辞也委婉了许多,
虽然那种委婉是相对于杨先生当年在朝上将先帝喷了个正面而言的。
也就是说,这小老头,已经好些年没在朝堂之上如此慷慨激昂过啦!
这一回爆发起来可真了不得了!
别看话语之间都没怎么引经据典,
可配合上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的手势,
乃至于他说话之时的语速快慢调整、轻重音变化,
着实是感染力十足。
这不,在场文臣武将,就有一多半武将勋贵和好些个文臣都跟着慷慨激昂起来了。
这些人是不是个个脑子都没能转得过弯来不好说。
反正一个个把“主辱臣死”、“断不能忍”之类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那也就够了。
毕竟这么喊完口号之后,还能去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人,有,但绝对不会太多。
而到时候其他喊了口号、却不好意思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人,自然也容不得“背叛者”。
如果没有口号的话,
也许那些人是最先站出来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那群人之一,
也肯定是最先退出反对皇女“顶门立户的”家伙们。
所谓墙头草,又或者所谓识时务之俊杰者,不外如是。
但墙头草也是有尊严的。
没有口号的时候尽情墙头。
一起喊过口号,又还眼瞅着口号这一方才是人多势众的,岂有不抢着落井下石的道理?
真当墙头草是白倒的呢?
东歪西扭的也是很累哒!
估摸着预定的胜利那自然是要奋起往前冲啦!
杨先生也不计较这些顺风冲得最快的家伙,会不会是逆风时退的最凶猛的货。
他甚至还对嚷嚷得最凶的梁国公,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梁国公只当杨先生是赞许他那句“我们这帮粗人没死绝,哪里轮得到大人您这样文官挡前头”呢,
却不知道“杨大人”那一眼纯粹是关爱智障儿童的,
还傻乎乎冲杨先生笑得越发得意,胸脯拍得直“啪啪”。
你道这梁国公乃是何人?
杨先生又是为何那般笑?
原来,这梁国公虽也与英国公一般是建国功勋之后,
却又和一代代都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英国公不同,
早在先先帝时期,梁国公府上上下下,那就是出了名的纨绔一家亲——
因为“名声”太大,先先帝北狩的时候都没带上他家任何人,
结果一家子英雄儿郎的英国公死得只剩一个,还没来得及留下个男丁也没了,
纨绔一家亲的梁国公府倒得了个勋贵之中人丁最为兴旺之家的好彩头,至今依旧纨绔着。
第五十五章
不过彩头好是好了, 就是一家子百十口纨绔子加起来, 哪怕大错从来没敢有,却着实小错不断,
在那般你添一把柴、我家一把火的, 积少成多之下,
若非有着“八辟八议”护身,别说族中无官无爵的子弟,就是梁国公,
早在本代梁国公还是世子那会子,因听媳妇说起末代英国公留下的孤女受了偌大欺负的时候, 就带着自家兄弟子侄跑去把另一位国公加伯爷给打折了一手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