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刻,霜澶又想,张瑶华是明媒正娶的娘子,唤表字最是应该,倒是她自己,算的个什么东西。
霜澶不知晓张瑶华今日来究竟所为何,可她知晓,张瑶华是沈肃容的正头娘子,而霜澶自己,于那张瑶华眼中,想来就是个连通房都不如的、进不了门而随意养在外头的一个外室罢了。张瑶华那一副评头论足的做派,倒似是深明大义的大娘子替自家夫君择通房妾室来了。
见着霜澶不言语,那张瑶华继而复道,“倒是我的不是,忘了你原是丫鬟出身,正经人家的姑娘自然不会委身做甚外室,想来亦是不曾读过什么书的,自然亦不识人间有羞耻事。先头是我失言,你勿怪。”
张瑶华轻描淡写之言,于霜澶听来却似那腊月冰雪,直往人心口上刺来,霜澶的喉间不住得颤动,先头落胎乃至被敛秋那般冤枉,原以为那是世上最叫人难过之事,可眼下张瑶华的三言两语便已然教她涕泗流涟忍不住便要落下泪来。
她如今就是那世间最寡廉鲜耻之人。
良久,霜澶颤抖着唇瓣,颤巍着声线,“是沈肃容让你来的么。”
张瑶华闻言,默了半晌,睥了霜澶一眼,遂转过身于那卧房中迈步走着,行至那妆台前,无意中瞧见那铜镜中明眸皓齿之人,只眼眸中一缕淡淡的愁雾潋着,张瑶华随即别开眼眸,那一双星瞳里是一闪而过的寒凉,面上渐凝,眼波流转,只声音听不出半点异样来。
“他倒还不曾提,是我多事,原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理,今日没有你,日后亦会有旁人,倘或今后我有了身孕,自然也要辛苦你们的。”
“今日我也算是瞧过你了,虽一时看不出有甚特别,到底瑾怀现下念着,你若想进府便来寻我罢,你的主我全然能做得的。”
张瑶华说罢,再不多言,拿帕子掩了唇面,随即打开门出去了。
……
外头的青徊见着张瑶华从卧房内出来,随即撇开那些个制住她的女使,不顾一切得朝那卧房奔去,待推开门,见着霜澶立身于屋内,一颗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随即进了屋,行至霜澶身旁,却见霜澶浑身都在不住得颤抖,青徊急道,“姐姐可是冷,我去给姐姐拿衣衫来。”
霜澶教青徊唤回了神,神色茫然,只颤抖着扭过头去瞧人,待见着是青徊,面上竟扯出了怪异的笑,“青徊,我无碍,就是先头在外面教凉风吹了,待会儿我拿汤婆子捂上一捂便好了,喏,还有地笼,你莫挂心。”
青徊闻言,微微放下心,只道天都暗了,她去小厨房拿些吃食来。
霜澶一字一顿,“我现下不饿,待会儿我饿了再布膳罢,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青徊应下,又交代了倘或饿了唤她便是,她教小厨房将吃食都温着,何时吃都行的。
霜澶认真得点了点头,直待青徊走了,整个人才好似被褫夺了魂魄一般瘫软了下来,于那屋中坐着。
……
良久,霜澶蓦然想起今日是下了雪的,先头瞧着那雪那般大,不知眼下如何了的。
霜澶遂扶着一旁的桌椅站起身,一步步至门边,遂推开门去,今日是除夕,不曾有小厮女使值夜,小院里头空无一人,那雪竟还不曾停,下了这般久,廊下已然积了厚厚的一层,霜澶抬足迈了出去,赤脚踏在那檐下,一阵寒凉由那脚底钻入,可霜澶竟不觉冷,她缓缓下了台阶,至院中,教那雪花甫着面,那雪花飘落至她的面颊,又至她空无一物的脖颈,竟教她思绪翻飞。
霜澶一步步掠过积雪,往在廊下的千秋那处走去,至跟前,霜澶抬手缓缓将那秋千上头的积雪扫落,复坐了上去,瞧着面前她才刚留下的一个个脚印怔神,只那雪花委实太大,不多会儿便将她的足印全然盖住了。
霜澶心下微叹,缓缓抬起头,想要瞧一瞧那月亮,今夜除夕,竟不知那玉蟾圆是不圆。
今日没有人来替她推这千秋了,霜澶心下一阵惋惜,只轻点足尖,微微迎着朔风荡漾起来,渐渐的,那千秋愈发得高,好似有人在后头推着一般,霜澶瞧着那愈来愈近的玉蟾,心下微颤,好似能从这院子里头飞出去了一般。
少时,那秋千不再动了,霜澶只瞧着那月亮怔神。
良久,许是瞧累了,霜澶缓缓阖上眼眸,睡着了一般。
那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头,慢慢化作水珠,又渐渐凝成冰霜。
……
今日大雪,岁暮天寒,那不过是廊下独燃着的一盏孤灯,哪里是什么月亮呢。
夜风萧索,混了风雪,好似能穿过那孤灯的皮纸,内里烛心摇曳,渐渐火光微弱,不多会儿,便噗得一声,灭了。
第97章 番外(一) 何况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你……
三月春雨微寒, 抱月阁内灯火阑珊软香玉枕,阁楼上头回廊深处,却有一间房阖着门, 听不见莺莺燕燕的调笑,竟也无人敢去扰。
里头正是都御史府的沈二公子与通正使司家的顾公子。
沈肃容端起那酒水便又要替顾长安满上, 顾长安眼波流转, 不动声色得张开手掌将面前的酒盏盖住。
“瑾怀兄究竟有何事, 不妨直说。”
沈肃容勾了唇角,只道是有一桩事要顾兄相帮。
顾长安闻言,随即双手抱了胸, 退开桌面, 瞧着是沈肃容不将话说清楚, 这酒他自然不会再喝。
“不日便是会试, 还望顾兄高抬贵手, 让出那头名来。”沈肃容亦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
“这头名怕不是为你自己求的罢。”
顾长安笃定道,又见沈肃容一时不作声响,复道,“倒也不是不行, 可我有什么好处?”
沈肃容抬起酒盏,向顾长安敬了一杯,“自然不会让顾兄吃亏,殿试的头名,顾兄只管拿去便是。”
顾长安唇角一扬, 朝沈肃容睥了一眼,“论真才实学,我未必输你, 莫说让不让这样的话,我听了心下便不舒坦。”
“不过,倒也不是不行,只有一事我不明,还望瑾怀兄解惑于我。”
“从前那跟你秤不离砣的小厮,今日怎的不见?”
沈肃容唇边的笑意渐隐,遂站起身,行至那窗边默不作声。
这处厢房原就在阁楼之上,又在回廊深处,竟是别样的静默,沈肃容抬手推开窗棂,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迎着春风微微挥洒入内,不多会儿,便将那窗柩打湿了一层。
沈肃容轻捻指节,下意识得去摩挲那层湿潋,半晌,才轻启薄唇道。
“我让他去送了一封信。”
“给谁人的信。”
“张太傅。”
顾长安闻言,唇边的笑意渐长,却不多话,遂起了身,只道去许若昀的房间瞧一瞧可完事了不曾。
说罢,打开那屋门,扬长而去。
沈肃容顺着那打开的窗棂向外瞧去,夜已深,外头不曾有月亮,那雨水落得好似没有尽头一般,他有腿疾,原最不喜便是落雨,可今日瞧那雨水叮咚如悦泉,心下倒是别样的畅快。
***
这日春和景明,城郊戊虚观。
只见一柳亸花娇美目盼兮之绝色女子正于一禅房内坐定,时不时朝那院内探眸瞧去,倒似是在等谁人,一旁立身站着一位老嬷嬷。
不久,那内院的檐下正跨步走来一姿容清冷芝兰玉树的男子,是沈肃容。
沈肃容入内,那云季芙的眼波含春只当瞧不见,从袖襟中拿出一本书册来,这上头是他押的会试题,又另寻了太学与内阁的大学士们旁敲侧击,不说全然能中,但已然是八九不离十,这样的大费周章,皆是为了那脓包的沈霂容。
“你将这一份书题寻着机会给沈霂容瞧上一瞧,你父亲原是鸿胪寺卿,想来他不会有疑。”
云季芙闻言,抬手便要来接那书册,不想沈肃容反手将那书册按在了桌案之上,冷了声线,“你可想清楚了,如今这般走下去可便再无回头之路。”
云季芙垂了眼眸,那眉如山黛,只稍轻蹙凭谁人瞧了都会不忍心,“瑾怀,为了你……”
不想,那云季芙连话头都不曾开,便被沈肃容一声嗤笑打断,“云季芙,我不是沈霂容,你用在他身上的那一套自不必用在我这处,何况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你亦不是为了我,往后莫再说这般谬言。”
沈肃容说罢,头亦不回得出了禅房,兀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