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一一数来,“水晶灯,镂花床,梨木桌……这房间装潢华贵,一看便非常人,加之你容貌俊秀,北平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不过那么几个,算上你已经主事,猜到你是谁并不算难,是吧,楚琼楚公子。”
楚琼笑了声,抚掌道:“猜的不错,少将慧眼。”
陆骁挑了挑眉,还是有些不大甘心,“你当真不认得我?”
“不认得。”楚琼实诚道,“不过我认得平津总军总司令,北平政府首长我也认得。”沉默片晌,他像是在思虑措辞,终于还是道:“不过这两个人,脑子不太好。”
“噗。”陆骁一下子笑喷了,“这话倒是不假,你怎么看出来的?”
“说来话长,总归有些生意上的矛盾。”楚琼摇摇头不愿多言,他轻轻指了指陆骁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口,问道:“我记得这些日子总司令还在北平,可否要送你回去?”
陆骁笑着,“楚老板这是在下逐客令?”
“当然不是。”楚琼道:“但我还是要弄清阁下的意图的。”
“我几乎丢了半条命去,楚老板还以为我是有所图谋?”
“明人不说暗话。”楚琼直视他,“天下亡命之徒多得是,人心隔肚皮,不相信有所怀疑才是人之常情。”
“唔。”陆骁笑着,“这倒也是,那你要如何才能信我,说什么楚老板才不会认为这是我随口编出的理由?”
楚琼笑着摊摊手,“说实话,都不会,不过看阁下诚意,若说的有理,我也可以让你留在楚宅。”
陆骁思虑片刻,突然凑近。
这个距离实在有些冒犯了,他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对楚琼道:“若我说,我穷,买不起药,迫不得已要在楚宅多留几日,楚老板可相信?”
楚琼眼镜后面的长眉微挑了挑,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摩挲两下,状似认真地道:“这倒听着像真话。我楚玉白也不是什么草菅人命之徒,既如此,你便留下吧。”
“哈哈哈哈哈哈!”
☆、哥哥
同其他商贾世家一样,楚宅深门大院,内里攀枝错节。
楚琼年纪轻轻就能绕过几位年上的叔叔掌管整个楚家,必然不是什么白莲圣父之人,相反,作为一个有脑子有谋略的商人,他想的要比任何人都多,但这次,他确实是后悔了自己将陆骁留下的这个决定。
陆骁不对劲,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本是想着将危险之人掌握在自己手中远要比将这人丢在人海中算计自己算计楚家来的安全的多,却不想这个陆骁着实是太麻烦了。
自从知道楚琼虚长他两岁,这人便每日跟在楚琼身后哥哥,哥哥的叫唤着。但这叫的还与旁人不同,不是寻常人略带疏离的恭敬,反而挑起一侧粗眉,眼底含着笑意,一句哥哥尾声上扬,带些匪悍的流里流气,听得楚琼眉心直跳。
“好好说话。”楚琼揉揉眉心,很是头疼。
陆骁站在他身旁,整个人要比楚琼高出一个头去,他歪头去看楚琼在柔和日光下显得愈发白皙,微微透着些粉红的脸,问:“那你想我怎么叫?阿楚?阿琼?还是阿玉阿白?”
“……”楚琼道:“你就不能好好叫楚琼或是楚玉白吗?”
“那怎么行?”陆骁抱着手倒着往后退,“多不恭敬?”
楚琼看劝说他不能,终于不劝了,只能无奈道:“随你。”
陆骁拍手笑道:“好嘞哥哥!”
楚琼:“……”
从此之后,陆骁便愈发肆无忌惮,楚琼一开始还试图纠正,最后也能毫无负担地应和两声,甚至还学会了反击。
他踮起脚尖,只抬手在那人凌乱嚣张的发顶上拍两下,就将那个眉目间熠熠无羁,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只野性十足的野狼的青年摸得愣在原地,忘却言语。
这样充满亲昵意味的打闹逐渐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当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那声‘哥哥’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频繁,里面蕴着的情感也愈发真切,甚至连那惩戒性的动作也变得满是宠溺纵容。
待再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相遇光线斑驳的树下,又重逢在视野广阔的廊前。陆骁喜动,闲来无事,日日跟在楚琼身后。
楚琼看书,他便笑眯眯托着脸在旁侧看着;楚琼理事,他就乖乖搬个小凳子在门外晒太阳。下人端茶送水来来往往议论纷纷,他却浑然未觉。
楚琼被这样原本刻意而后来变成习惯的强势与热切追得避无可避。他生来喜静,性温,除却少年时争夺权势被人跟踪,从未有过这般被人死缠烂打的经历,突然被人这般纠缠,一时却也说不上究竟是欣喜还是烦不胜烦。
他像是一只误入喧嚣的清冷的猫,旁边是雾气氤氲,带着喷香的烟火气息。但它已经习惯了过往这二十多年来的清冷,于是便在这样的热切中显得愈发无所适从。
这样的无所适从让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在这个小他两岁的男人的笑意盈盈中逐渐沉沦,几乎要溺死。但他理智尚存,便每日借口钱庄事务繁忙每日都往外走。
说不清是想逃避还是其他什么。
可陆骁这个人却像是永远都看不明白旁人的心意一般,不论楚琼如何躲着他,避着他,他都浑然不觉,他日日都等在门口,不论多晚,等他带着满身寒霜回来时,便亲自为他解开披风的带子,递上一盏冒着热气的茶。
“你不累吗?”楚琼问他。
陆骁笑着反问:“哥哥想我累吗?”
楚琼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傻,不会听不出这其中隐秘的试探。
他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烫,轻咳一声,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若不希望你便不累了吗?”
夜深露重,晚风微凉,陆骁身上的伤还没好,前些日子失血过多,此刻多少有些畏寒,却也只是在肩头松松垮垮披了件外褂。他手里拎着一盏灯笼,烛火昏黄,楚琼偏过头只能看见他一双被暖色映得极其温柔的半张侧脸。陆骁侧脸看他,棕色的眼眸里潋滟这温柔,他说:“是啊。”
是啊……最简单不过的两个字,但直到楚琼回去,躺在床上瞪着眼看那被月光照出细碎微光的水晶灯时,方才那种突如其来的悸动仍是挥之不去。他手掌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里面跳动加速的炽热,说不上究竟是为了那简单的两个字,还是那双眼睛。
第二天,楚琼不发一言,亲自出去一趟。
陆骁醒来端着早餐去找楚琼时没见着人,心头一紧,还以为是自己将人逼得太紧,惹人厌烦了,正当他心中没底时,当天下午,楚琼却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跟在对方身边,言语间诸多试探,但楚琼言行一如往常,对他的胡言乱语疑惑不解,甚至还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他,“你怕不是病傻了?”
陆骁:“……”
他将手中色泽诱人的一碟子桃花酥放下在楚琼理事的梨木书桌上,又从旁侧拖了个椅子过来,一脸委屈地趴在他对面,撒娇道:“哥哥。”
他这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委委屈屈缩在这里,看上去像个还没长大的巨婴。楚琼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忍俊不禁,抬起手中的颇有些分量的钢笔,控制着力道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你这人真是……”
“真是什么?”陆骁揉着头问他。
楚琼没有回答,他盯着陆骁看了一会儿,直将对方看得心头忐忑,才摇摇头,继续处理手中的事务。
楚宅千金府邸,传言是皇帝时期哪位官员的旧宅,位置极好,当年楚老爷买下这宅子的时候,又斥巨资好好修缮一番,看着便愈发大气。
因为钱庄事务繁重,除却亲自出去查看,一天里三四个时辰,楚琼总要呆在这里的,因此他的书房光线很好。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到木质的地板上时,像是铺下一层会流淌的轻纱。
陆骁看不懂他手下那些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最多也只能看出那人修长的手指有力,落笔是字迹娟秀却不失风骨,他夸了两句,见楚琼确实不理他,便将头枕在胳膊上,伸手去抓那光影下微微浮动的尘埃。
突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楚琼说话时特有的温柔与沉静,“你为什么总要跟着我”
“什么?”陆骁一怔,直起身子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