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又闭上了眼,面上还留着讽刺的神情,心想着:管他林毅轩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她已是林夫人了。
另一侧,走回自己院子的林蕴月,心里也颇不平静。面上还挂着怯懦的神情,微低着头,不声不响。
手里的帕子帕子都被捏皱了,绣着的一支出水菡萏被勾出了丝。林蕴月回到自个儿屋子,又拿起章致拙送来的书来看。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书,先前用来识字的,不过是寻常的启蒙书籍,何曾像她师傅送来的,如此真实,如此精妙。
林蕴月深呼吸了几口气,将身后的丫鬟赶出房门,开始细细品读。《史记》、《春秋》、《左传》、《吕氏春秋》、《老子》、《韩非子》、《商君书》、《战国策》等等。这个年纪的林蕴月看这些颇有些吃力,章致拙给的书大部分是史书,还有各家典籍,甚至连兵法都有几本,涉猎极广,范围极大。
林蕴月读得晦涩难堪,磕磕绊绊,有些甚至是连蒙带猜地看过去。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肯放下手里的书,本能让她在话本和这些书之间选择了后者。
也许读了这些书也不会有改变,没办法摆脱她一眼望到底的人生,没办法让她心里一直忍着的烈火熄灭,没办法为她的亲母查明真相。可是没关系。
林蕴月稚嫩的手一页页翻过,眼里闪过坚毅,神情庄重,如饥似渴地想把书里的宝藏纳入怀中。她如今便是一根孱弱的蜘蛛丝也要抓住,拖她出这噬人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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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屠苏沉冻酒。
天气已是很冷了,整片穹顶看上去就像一块劣质的和田玉,含着棉絮,不通透。
腊月里,牛膝村里的人家都难得猫冬在家,准备了年货,给家里扫洒除尘,又祭拜了灶神,给他献上了甜甜的麦芽糖,以祈求来年的灶火兴旺。
章家今年因在孝期,过得很是清淡,在门口贴上绿色的福字,其余多的也不再忙活。
这一年不仅是章则淮夫妇去世了,连章致拙高寿的祖母也落气了。她的身子近几年也不好,脑子更是已完全糊涂了,在睡梦中便不知不觉地没了。钱氏第二日起床给婆婆洗脸喂饭时才发现,如今章致拙身上已是三重孝了。
正是因着如此,章致拙一家在牛膝村村边的僻静处闭门守孝,与外界几乎没有走动,只用书信来往。
姜幼筠的预产期快要到了,章致拙怕到时候生孩子来不及请大夫,便干脆请了大夫和稳婆来家住着,平日里便给村人看看病。孩子出生后的若干奶娘和伺候的丫鬟也都安排妥当了。
这一日,已是二十五了,姜幼筠搭着丫鬟青黛的手,再次细细检查孩子出生后要穿的衣裳和物什。
姜幼筠不会女红,小孩子的贴身衣裳都是信得过的丫鬟亲手裁剪的,怕孩子的皮肤娇嫩,也都没有绣花,选的也都是未蓝染的原色棉布和丝绸。
再次检视一遍后,姜幼筠方才点了点头,吃力地坐到一旁垫了软垫的椅子上。歇了半晌,她觉得有些热了,便把手里的暖手炉递给青黛,说道:“走吧,去书房瞧瞧章致拙在干啥。”
牛膝村的书房可以说一句简朴,甚至可以说一声简陋了。普通的泥墙,普通的木料做成的书架和书桌,毫无繁复雕花装饰,唯一可令人赞叹的,大概是那一满墙的书籍了。
章致拙坐在书桌前,正在给他的徒弟回信,解答她的一些疑惑。
顾彦汝则静静坐在一旁翻着书看。原本俊朗的面容染上了些许尘霜,眼角的几丝细纹是时光的馈赠,几年的游历把他整个人都打磨地越加平和广阔。略抬头,望过来的眼神温润,仿若他走过的路,写下的诗都敛在其中,等待有缘人细细品鉴。
几月前,尚在路途的顾彦汝收到好友的来信,得知他父母去世,而姜幼筠也怀了身孕,便风尘仆仆地从金陵赶了回来。
章致拙当时正陷于身心俱疲中,生了一场病,发了热,吃了药还是萎靡不振,瞧见好友来了简直热泪盈眶。
顾彦汝原本想看过他没事后就启程,继续游历,没耐章致拙的殷切恳求,还是决定留下,住到年后再启程。
“我那徒弟真是好学,短短几月便颇有进益了。”章致拙写好回信,装进信封里,语气雀跃地说道。
顾彦汝抬眸,看了他一眼,含着笑意,说道:“你就收了这一个弟子,可得好好教。若是她天资聪颖,日后有一番成就也说不准。”
章致拙骄傲地昂了昂头,说道:“那自然,我肯定竭尽全力教她,也不求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自省于心就好。”
说起这个,章致拙就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说道:“好想我的孩子是女孩,可我在幼筠面前又不敢多说。”说着,叹了口气。
“你倒是独特,人家心心念念想着男孩传宗接代。”顾彦汝喝了口粗茶,也不嫌弃。
“你如今可真是变了不少,想当年,你可是非名茶不入口的。现在连这陈年茶叶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了。”章致拙调侃道。
顾彦汝听见这话,挑了挑眉,都不想回话,睨了他一眼,又自顾自看起书来。
“说起来,等我那孩子出生,让她认你做义父如何?也喊你爹。”章致拙原本只是随口说,再仔细一思量,越发觉得这主意可行。瞧顾彦汝那样子,这辈子也不会成亲,也就不会有孩子,连族人都被流放到西北,孤家寡人一个,若有个孩子牵绊着,也不怕他像他爹一样,突然就不想继续活着了。
顾彦汝听见这话,心里猛地一颤,将手里的书页都压出一个褶儿。眼神快速地瞥过章致拙,又垂下眼帘,不看他,轻声说道:“这不合适。”他难过心里的坎儿。
“这有啥不合适的?”章致拙露出不解的神情,正待继续追问,就见屋外小厮急慌慌跑来,着急地对章致拙说道:“老爷,夫人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
第63章 熙姐儿
章致拙豁然起身, 顾不上说些什么,就往后院快步走去。
小厮跟在他身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说道:“夫人刚刚想来书房找老爷您,结果正走到半道呢,就发动了, 青黛姑娘已去把稳婆和大夫唤来了。”
章致拙点了点头,紧绷着脸,快步到了后院屋外, 丫鬟已都忙活起来了。阿绝站在屋外,指使着各位丫鬟做事。几个二等丫鬟烧水送水, 后厨忙着烧些好入口的吃食和温补的汤药。整个场面忙而不乱, 有条不紊。
章致拙见阿绝在这, 就放下心来,连忙走进屋内, 想看看姜幼筠的情况。
屋里,窗户都关上了, 点上了好几根红彤彤的火烛,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大夫在给姜幼筠把脉,稳婆站在一边, 看起来倒还不是很急迫。
姜幼筠精神看着还好,半坐在软榻上,正在不紧不慢吃着一碗红糖蛋羹, 见章致拙火急火燎进来,还笑了笑,说道:“别急,如今还早呢。”
“一会儿我在屋里陪你吧。”章致拙紧张兮兮, 十分忧虑,毕竟在古代,由于生育而去世的妇女可不在少数。
姜幼筠翻了个白眼,十分嫌弃地说道:“你在这干嘛?碍手碍脚的,去外头等吧。”
大夫把完了脉,说道:“夫人身体康健,不必担忧,腹中孩儿也活泼。”
稳婆也上前把姜幼筠扶起,说道:“夫人生育时辰还早,起身多走几圈,活动活动筋骨。”
姜幼筠扶着腰身,又朝章致拙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出门去。
不好拗她的意,章致拙皱着眉出门。屋外,丫鬟搬来了桌椅,摆上了凉糕点心,瓜果茶水。
顾彦汝已在院子里坐着了,捧着一杯茶自己喝着。章致拙在一旁坐下,愁眉苦脸,吃了块点心,又觉得焦虑,站起身来,背着手不住地转圈。时不时想从窗里看看屋里的情形,又关得严实,闷气地坐下。
如此坐立不安了一下午,到日渐西坠,金乌远飞时分,章致拙才听见屋里传出几声难耐的痛呼声。
丫鬟小厮已送上了哺食,可这会儿章致拙哪有心思吃饭,随意扒拉了几口吃食,便又担忧地看向屋里。
好几次都想干脆进去吧,都被尽责的阿绝拦在门外。在这数九隆冬,滴水成冰的大冷天,章致拙头上硬生生出了许多汗,看起来倒像是他在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