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呢?”程西顾突然问道。
不想让对方听到她的哽咽,洛知卿沉默。
程西顾似乎猜到了什么,没有追问,只是道:“若是欣喜,就选右,若是难过,就选左。”
他抱着双臂,语气平静,却含有安慰的意味:“人们在每做一个选择的时候,看似犹豫不决,其实自己的内心早已做好了决定,只是碍于世俗或者伦理,自欺欺人而已。”
“但人生能有多长呢?”他转头看过来,隔着斗笠的边沿与白色的薄纱,两人的视线无法相对,但他就是固执地维持着这种姿势,似乎是想让她感觉到他的认真,“按照你的心去做罢,不要后悔啊。”
“但是......”洛知卿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是如果,心是错的呢?”
“那也要去做了才知道。”程西顾答得不带一丝犹豫,“况且每个人立于世上,又并非只有独自一人,错了,自然会有旁人为他纠正的。”
心里的感情从未这般热烈,混合着感激与欣喜,使得洛知卿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衣袖,想要微笑,薄纱之后的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程西顾,谢谢你。”
不再用敬称,她此时此刻,又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她便没有办法将面前的人只当作一个合作伙伴看待了。
他对于她来说,已经跨过了某条界限,处在一个模模糊糊的范围之内,但是在她未曾断定这个结论之前,她不敢说。
只是毫无疑问的是,程西顾在她心里,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这个称呼还不错。”程西顾笑了一声,被斗笠遮挡的目光一直落在对方抓着袖子的那只手上。
皮肤柔嫩,白的晃眼。
但除夕宴为她包扎时却能看到对方手心里的茧子,果然不可貌相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只手松开了,心里在与此同时浮现出一抹失望,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洛知卿敛了敛情绪,向他行了一礼:“那么侯爷,请容我先行告退。”
“......噢。”因着对方再次改变的称呼忍不住皱了皱眉,但程西顾最终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路上小心。”
不远处早就识趣装瞎的弄舟在此刻才再次跟到了洛知卿身后,向程西顾行了一礼后随之一同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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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洛府的时候,意料之中的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洛老太太白氏的怒火。
那位老人面如寒霜,佛珠在她的指尖不停被拨弄着转动,足以让人觉察到她此刻的焦躁以及不快。
但洛知卿仍是对她这般明显表露出来的情绪感到意外。
要知道,洛老太太近些年吃斋礼佛,可是心绪平和了不少呢。
“跪下!”
一见面,还不等洛知卿行礼问安,对方便喝令出声:“交予你的掌家权便是让你为所欲为的吗?!”
帷帽早在进府的时候便递给了弄舟,此刻的洛知卿看起来面上气色极差,脸色苍白,眼眶还有未消去的绯红,可怜极了。
然而听到对方这话她倒也没反驳什么,只是顺从地跪了下去,神色如常。
然而就是这般毫无波澜的姿态激怒了洛老太太,她扬手将桌上的茶杯摔了下去,那杯盏就撞在了洛知卿不远处的地面,茶水与碎裂的瓷片一同飞溅,有几滴甚至染脏了她的外衣。
“你这是什么态度?仗着洛珩护着你就不把我这个老的放在眼里?!”
“并非如此。”
“那还不赶紧解释柴房那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想该如何说起。”
没有沉吟太久,再开口时,洛知卿几乎说得上是平铺直叙:
“洛长清与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话一出口,她便敏锐地察觉到,洛老太太一直拨弄着佛珠的手在瞬间停了下来。
一旁侍候的李嬷嬷冷汗涔涔,无声地跪了下来。
偌大的屋子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更确切地说,如同死寂。
但洛知卿还在继续:“不止洛长清,洛云瑶也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周氏几乎骗了所有人,而唯一不曾相信她的父亲,却也从未得到任何人的信任。”
她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周氏是南疆人。”
洛老太太僵住了。
她微微睁大眼睛,满脸都在写着不可置信与渐渐升腾起的愤怒。
洛知卿知道,洛老太太不会再抱有任何期望了。
同是沙场浴血的将领,她比任何人懂得何为爱国之心,何为忠君之道。
如果早知周氏的身份,她甚至不会让她进门。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她慢慢阖上双眼,在那一刻,洛知卿恍惚有种这位曾经驰骋疆场的女将当真老了的感觉,那张脸上满是无声的疲惫。
“滚出去。”
连责骂都有些无力了。
洛知卿依言退了出去,未曾停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洛云瑶并未说谎,也因此,她获得的被愚弄的愤怒比所有人都强烈。
只因她知道,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从洛老太太的住处回到听竹苑后,洛知卿就将自己关了起来,没有打算见任何人。
周氏、洛云瑶、洛长清以及范朋四人,有洛长墨接手处理,洛珩如今在城外军营中,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而且......
她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自己怨恨了那么多年、实际上却本该愧对的父亲。
所以,如果能把遗憾都弥补回来的话,是不是她就可以被原谅了?
匕首被她从盒子中取出,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她看着铜镜中映照出的那张略显憔悴的脸,没由来地想到了才刚刚分别不久的那位小侯爷。
——按照你的心去做罢,不要后悔啊。
她低眸笑了笑,这确实是信奉者及时行乐的他会说出的话。
匕首出鞘,刀刃上被日光照射的地方反射出一道冷光,她缓缓闭上眼。
马车的两条路,是她要面对的,比假设更为艰难的两个选择。
自洛云瑶说出真相后她便在想,若是娘亲早知道周氏撒了谎,若是她知道父亲其实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
是不是就不会整日郁郁寡欢,以致离去得那般早。
只是她如果离开了这条时间线,便无法保证张荃的恶行如此刻般被揭穿,也无法保证他不会在另一条时间线拥有这里的记忆,从而将女子从香坊转移,致使破案更加困难。
这样的话,那些被困的女孩子,岂不是要面对更长时间的折磨绝望,更迟一些看见光明吗?
直到如今,她依旧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但是......
“对不起。”
手上的力道加重,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样子。
她只是......很想她的娘亲。
☆、溯洄
“......醒......”
“......醒了!”
“大小姐醒了!”
闹哄哄的声音在耳畔逐渐清晰,犹如从混沌的水中被人捞出,洛知卿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睛。
刺目的光从帷幔外稀稀疏疏地散落进来,她转头慢吞吞地向床边一侧看去,却在看清对方的刹那模糊了视线。
“......娘......亲?”
坐在床边的女人梳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垂落的鬓发将整张脸修饰的极为小巧,略显苍白的脸色更显得对方瘦弱单薄。
她很憔悴,却依旧很美。
“一一,娘在这里,不要怕。”
如清泉,如清脆的黄鹂啼鸣,她的话语是这时间最动听的声音。
温热的指腹抹去洛知卿面上的泪痕,她听见对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一一乖,别怕。”
然而越是听着她的话,洛知卿的泪流的越凶。
竭尽全力抬起一只手,想要触碰对方,却被那人抢先一步握住,拢在了手心里。
“娘亲......”洛知卿哽咽,“我好想你。”
很想很想,却控制不住时间的流逝,阻止不了记忆的淡忘。
她有多久未曾好好地看一看娘亲的脸?
即使是看着画,也怕睹物思人。
薛秋时似是愣了一下,才握紧了她的手,笑道:“娘一直在这里,我的一一这是怎么了呢?病糊涂了吗?”
洛知卿哭着摇头,眼泪顺着眼尾一路浸湿鬓发,这让她看起来分外狼狈。
“不是,不是......”洛知卿泪眼婆娑,“娘,我有事情告诉你,父亲,父亲他没有——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