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洛知卿这类人是极其适合作为听众的,因为她们一旦下定决心去听旁人说话时,是不会轻易打断的。
此时亦如此,见对方有了停顿的模样,她才开口问道:“可陆梁不是早便覆灭了么?”
即使四分陆梁之后的后梁保留了一部分,但据今也过去了约百年,又怎会是存在于国主手中。
“我本也以为不可能,直到,”程西顾话里的语气似乎变淡了些许,“——上一世你自尽之前。”
洛知卿一怔。
那人却垂了长睫,眼尾的伤疤再次现于她面前,清晰可见。
“洛少卿告诉我,洛夫人乃陆梁最后一任国主陆意华的后代,而洛夫人在去世之前,便已将她存有的涅槃石送给了她唯一的女儿——”
涅槃,意为无为,自在,不生不灭。
无有烦恼,无有痛苦,无有,轮回。
程西顾抬眼看她:“洛大小姐,涅槃石,在你体内。”
所以,这便是她死而复生的所有真相。
洛知卿怔怔坐着,想了太多,却都只是一闪而逝,唯一能够让她捕捉到的便只有一句话。
无有轮回......
那么她的娘亲是绝望到了何种程度,才放弃了永远陪在她身边的可能,选择摒弃前尘,踏入轮回?
她是抑郁而终,如若她未曾绝望,未曾每日生活在煎熬之中,即使没有涅槃石的存在,她也不会早早离开。
她都没有等到她长大。
在她的记忆中,在她曾做过的酷似重生的梦中,甚至没有一个是有关娘亲陪伴她长大的场景的。
那人竟没有试过一次,便放弃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入胸腔,她猛地低着头,手下紧紧捏着衣角却仍旧没能止住眼眶得发红,泪珠不听劝阻地冲出眼眶,一滴一滴砸在衣裙上,很快就湿了一片。
没想到她会是如今这个反应,程西顾愣了愣,紧接着便是身子一僵,面上浮现出几分不知所措。
他想开口,但她太安静了,就连落泪都是无声,只有泪珠砸在布料上的轻微声响,在提醒着他面前所发生的都并非他的错觉。
他不禁想,是否平日里她遭受委屈时,也是这般静默,沉静得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
但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呢?
五年前在游园会上为他仗义执言的洛大小姐,被时人称作京中月下仙的洛知卿,分明那般耀眼不可逼视,如今却仿佛被人磨去了棱角,令人觉得难过极了。
她怎么能......与他一样呢?
默然许久,他将帕子放到案桌上靠近她的地方,而后抬起手,放到她头顶上方,似是想摸一摸作为安慰,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便只拍了下,又很快收了回来。
洛知卿被他拍得一顿,情绪一下子散了大半,但也不知是否是那另一半作祟,她鬼使神差哽咽着开口:“我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她记性太差,薛秋时,也离开得太久了。
“无妨。”程西顾慢慢道,“洛大将军定然画了画像。”
洛知卿:“......”
虽然知晓他的话有理,但洛知卿却突然有些想笑,连带着方才的情绪一瞬间也全散了。
这位程小侯爷,似乎总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法子。
她眨了眨眼睛,迟疑一瞬,还是抬手拿了案桌上的帕子用来拭泪。
“侯爷,谢谢。”她抬头,眼眶仍是红的,却温温笑了起来。
程西顾从她手中被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上收回视线:“不难过了?”
“还是会难过的。”洛知卿抿了抿唇,“但人总要向前看,况且——”
她笑道:“我还欠侯爷一份调查结果,不能再耽误侯爷的时间了。”
程西顾皱了下眉:“我没有——”
话音一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眉头皱得更紧了。
沉默片刻,他开口,却是又跳回了方才的问题上:“你没什么要问的了么?”
洛知卿一愣,歪头想了想,倒是真的让她想到了些什么,问道:“我死后的世界如何?”
程西顾突然笑了下:“随你一同消亡了。”
洛知卿:“那侯爷可知,是否所有人都记得上一世的记忆?”
毕竟从目前来看,起码程西顾与洛长墨是知晓的,若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么除夕宴时的宇文翊,岂非是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来寻她?
那他未免太卑劣了些。
“不知。”
洛知卿看向他,有些惊讶。
“洛少卿也未曾告知我这方面的消息,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我们忆起上一世的时间并不一致。”程西顾道,“至少在我第一次遇到洛少卿时,他并未表现出知晓一切的模样。”
也就是说,如今并不能够确定是否所有人都会拥有上一世的记忆,但可以确定的是,能够拥有记忆的人,他们忆起的速度是不同的。
这段时间差,或许就是他们扭转局面的机会。
想到了这点,洛知卿眉头一舒,颔首道:“如此,我明白了,多谢侯爷,有关恭王的事,我大哥已在日前告知于我——”
“等等,你......”程西顾打断她,眉头紧锁,“你这就问完了么?”
洛知卿一怔,有些困惑:“......什么?”
程西顾:“问题啊,关于我之前所说的,你便再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洛知卿这次听明白了,很快,她柔柔笑道:“没有了。”
程西顾看着她,那目光中似乎在探究什么,但没过多久,那抹探究便收了回去,转变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初见时那般复杂,难以看破。
洛知卿心底突然萌发出一丝好奇,但那丝好奇太浅,还未被她自身捕捉到,对方已然转过了头,阻断了她的视线。
金冠墨发,马尾高而张扬,他的面上却并未有何种与之相称的表情,反而有些低落消极的样子。
“其实只要你问了......”他话音稍顿,将肘支在凭几上,手支着头,目光飘忽至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隔了会儿,才又开了口,却已然换了话题,“查得到么?”
洛知卿顿了一顿,将目光从对方身上收回来,沉吟片刻,道:“查到了一些。大理寺卷宗中写明恭王当年确实病死,但却是怪病。”
程西顾转头皱眉:“怪病?”
“嗯,”洛知卿点头,“卷宗上附有仵作查验过后的尸体状况,只有八个字——‘面部青绀,身有紫斑。’”
既然卷宗最后的结论为怪病,那么定然是仵作没有在恭王的尸身上想到任何可以对应的病症,也无怪乎有关恭王的卷宗会被如此大剌剌地放在大理寺内部,因为皇帝笃定,这件事即使被外人知晓,也并未有任何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呵,紫斑。”程西顾起身走至窗边,外面的暖阳将他周身笼上一层柔光,但他的话却是冷的,“你不觉得最近这般的症状出现的太多了么?”
洛知卿思及两人在寒泉寺经历的事情:“侯爷是指......定执?”
“不止。”他侧过身来,神色模糊不清,“就在你与我传信的同一天,我从亭秋那里得知了他查验那群刺客尸体的结果。”
“无一例外,皆身有紫斑。”
☆、嫌疑
洛知卿眉间蹙起:“那群刺客与南疆有关?”
“或许。”程西顾并未轻易做下结论,他的手搭在窗棂上,指尖无规律地跳动着,“如今唯一能确定的是,恭王这条线,不能轻易放过。”
洛知卿点头,觉得有理。
如今正事说完了,她倒是有闲心来思考旁的事情了。
正巧方才提到了除夕宴的刺客,她看那人一眼,见对方回视,才轻声问道:“之前听到大哥全权负责刺杀一事便觉得有些问题,如今......”她斟酌了下措辞,“侯爷可能刃迎缕解?”
程西顾:“不能。”
洛知卿怔了一下。
她原以为对方怎么也会做一番表面功夫,答一些类似于“尚可”“还好”之类的话,未成想对方如此直白,令她一时没能接上话。
程西顾却没察觉到她的停顿,自顾自从窗边踱了回来,走到原位跪坐了下去:“贺辽这老狐狸平日里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连我都没想到他暗地里私吞了那般多,如今对方更是直接在陛下面前揭发了此事,我没有时间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