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便要大笑,冷不丁眼前人影一闪,被人当胸一踹,整个人向后飞去,摔在地上,伤势颇重。
那是洛长墨第一次对洛长清动手,即使他因此受了周氏蛮不讲理的家法处置,又因被罚带着伤跪祠堂而耽误了进学,对方要的认错,他一声未给,若非洛知卿与周氏承诺今后不会参与此类宴席,洛长墨也许会因此落下病根。
那这又是何必?
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洛知卿再次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他们都试过了向后退,将一身锋芒尽敛,只做个普普通通、不受宠的世家子弟,可直到对方的屈辱迎面而来,他们才恍然惊觉,原来根本无路可退。
周围的喧闹已经又提升了一个层次,两人没时间纠结方才的事,一同向外看去,只见方才还只能听见声音的人群,此刻已然显露出了立着的旌旗,人群伴着军队,缓缓向门边而来。
☆、洛珩
军队的马停在门前,将军从马上下来,披着一身银光,半跪行礼于府门前:“孩儿不孝,多年未曾归家,让母亲挂怀。”
洛老太太眼中的柔和不知何时被敛去了,此时又是那副严肃端正的模样,她拂开了李嬷嬷的手,亲自走下台阶,将手缓缓地覆上那人沾染过风霜血雨的银色铠甲,“忠孝想来难以两全,非是你错,我知......”
紧接着,她托着那人的手,扶他起身:“你做得很好。”
洛老太太的面上终于带了隐约的笑意,但围观百姓却在此刻不约而同地对方才的场景产生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按理说,“母慈子孝”该是世人最为推崇的家庭状况,可亲眼见了,却觉得那两人的动作神态中所表现出来的,并非是母子,而是......
“君臣。”洛知卿嘲讽地想道。
洛老太太的将军位置坐久了,身上还带有着位高权重者的说一不二的性格,压根不知该如何做一个母亲,若以她比作君主的话,定然是个独断专行的暴君,不然洛知卿母亲与父亲又怎会到这个地步。
也不知洛珩有没有感受到众人心里所想,但他起身后还是照样恭顺地问候:“母亲近来身体可还好?”
洛老太太点头:“还好。”
“将、将军......”
洛珩似乎没听见周氏的声音,继续问道:“那家中一切还好?”
洛老太太:“嗯。”
周氏满面通红,但还是咬了咬唇,继续开口:“将军!府中准备了饭食,是否......”
洛珩随着洛老太太向府内走去,他像是压根没看见旁边有人在说话一样,神态自然地询问着家中琐事,跨过府门,但下一瞬,他的这份自然,却突兀地,停住了。
他的目光穿过周围一群行礼的人,落到了一个少女身上。
那少女罩着一件大红色斗篷,斗篷上有金色细线,勾勒出几朵不知名的花,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露出下面光洁白皙的额头,与......两条长短正好、弧度适中的眉。
有人曾与他说——
“我们的孩子,眉毛不能太长,长了显得英气刚强,但过刚易折,不好,也不能太短,短了显得温和柔软,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也不好。”
那时他笑她对未出生的孩子太过严格,却没想到,当那个女孩降生时,当真如那人所想一般,不过分英气,也不过分软弱。
“一......”他开口,嗓音却如同哽咽时一般断断续续,“......一一?”
那少女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将目光准确地与他相对。
不动声色对于纵横沙场的将军来说太过容易,因而几乎没有人能够看出,那人平静的神态下是一副怎样战栗的灵魂。
他五年前领兵前往北境镇守,因而世人总是因为洛府的变故发生在同年,其实并非如此。
其实从七年前薛秋时身死开始,这个家,于他、于洛知卿来说,便已经分崩离析了。
洛知卿恨他,他知晓,因为他也恨自己。
所以在她弃了他送的红缨枪、又将他拒之门外之后,他这个懦夫,便开始逃避,开始想方设法地离开京城,离开这个令人肝肠寸断的伤心地。
他愧对她的女儿,于是在遥远的北境日日祈求,希望时光能愈合她心里的伤口,给他创造一丝原谅的可能。
但他错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会愈合,但令伤疤消失,太难太难了。
他其实只是成全了一个软弱的自己。
于是他用了五年,终于明白,终于想要弥补,马不停蹄地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却发现,他这个软弱的、令人不齿的父亲,仍能够得到那个可怜女儿的迎接吗?
他奢望一般,小心翼翼地开口:“一一,你.....”
——你原谅我了吗?
洛知卿闭上眼。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的这句话,连带着梦中破碎的场景,一同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看到梦里的自己未曾回话,眉眼之中嵌着的一丝淡漠,像是一处寸草不生的田地,那样贫瘠,好似外界的任何事物对于她来说都是多余的,连回应亦是没有必要。
于是对面那人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了,他就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再没能接近一寸。
一直到死。
“一一,你原——”
“父亲,”她睁开眼,于恍惚的梦境中脱身,身心都落到实处,真切地感受着对方的谨慎小心,而后她将语气稍稍扬起,眸中蕴着浅淡的柔和,一字一顿道,
“欢迎回家。”
那柔和太少,只是汪洋大海中吝啬的一滴,但于常年跋涉于大漠的将死之人来说,却已是至真至重。
他跨过三步的距离,弯下身,颤抖地将手一点一点放在那人的头上,他红着眼眶点头道:“好......好,我回......回家了,爹爹再也不离开了......”
洛知卿不再说话,却并没有制止对方一下一下摸着她头发的动作,她垂着眼帘,模样看起来有些乖巧。
不满于洛珩的偏宠,洛长清皱了下眉,却在开口时也装出了一副可爱乖巧的模样,抱怨道:“爹爹眼里只有大姐,我和二姐都在这里站半天了呢!”
洛长清的声音一下子拉回了洛珩的心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想要掩盖住面上的神色。
就在此时,洛长墨笑道:“父亲一会儿还要进宫面圣,还是先进去将铠甲换下洗漱一番,别在这门口站着了。”
“好。”洛珩笑着应了,下一刻,他的手似乎想要伸过去牵她,可未等洛知卿有任何回应,他又自己收了回去,掩饰一般地拭了拭铠甲,而后率先转过身,携着洛老太太向后院走去。
洛长墨话音一落,周氏便瞬间涨红了脸,只因她忘了回京的将领都要立刻进宫,她竟还让人坐下吃饭,无怪乎洛珩连看都不看她!
但她准备饭食的时候压根没人提醒她!
周氏一时间是又尴尬又委屈,也不好意思再往前凑,眼见众人都往后院去了,她才跟在后面慢慢挪了进去。
送了洛珩与洛老太太回到正房之后便没了小辈们的事,洛知卿与洛长墨一道向西走去。
按理来说,东厢房才是长子长媳的住所,薛秋时在时洛府也确实是这么安排的,但等她逝世,洛珩离家,周氏便明里夸东厢地理位置好,暗里闹着争夺东厢之位,洛知卿不堪其扰,便直接搬去了最西边的竹楼——曾是洛以风以及洛珩练枪的地方。
而洛长墨年少时虽未曾明着与周氏作对,但也到了一见面就恨不得将白眼翻上天的地步,因而二话不说也跟着洛知卿搬了过来。
虽然看起来于礼制不和,但从环境来看,西厢倒是比东厢安静许多,正趁了二人的意。
从正房向东西厢去的路上各有一条长廊,两侧通透,相连的红木柱上方有一尺高的木质雕花屏风,上面雕刻着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或是历史典故,由于站在长廊的一头望不见终点,只能看见绵延不绝的雕花屏风,因而这两条长廊被洛以风命名为“云蔓”。
洛知卿抬头看了看她面前的那幅雕花,只见整幅画面的低端是一片火海,左侧是嘶吼冲锋的起义民众,右侧是惊慌逃窜的达官显贵,明明穿着神态泾渭分明,却被耀眼的火光奇迹般地融为一体,框在了一幅画面中,分毫不显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