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标记的金丝雀+番外(90)

“你刚才说了,高危职业没有身份的人。”秦冕大胆坦白,“我可能是看上他了,所以希望你遵守约定。这是三十年来,你杜衡生给我的第一个承诺,我可以相信你对吧?”

近日小雨阴绵,进山的机耕道被来往的车轱辘和牛蹄碾得稀烂。

掉漆严重的老款白面包颠簸跳跃从山上下来,路过县中学门口时刹了一脚,放下个中年女人。

女人白褂黑裙,齐耳短发。疏于保养的容颜看起来像一张四五十岁人的脸。她撑开棕白格子的雨伞,站在淅沥雨中左顾右盼。

不多时,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的路口,逐渐靠近,站在距她一米的位置又突然停住,“陈老师。”

女人回头,眼里都是惊喜。她很快笑了,尽管面容沧桑,“鸣鸣。”

白鹿摘下墨镜,表情有些腼腆,“几年没回来,这里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小地方,能有什么变化呀。”女人轻轻皱眉,“好像又长高了?可怎么还是这么瘦,外面的东西吃不饱吗?”

白鹿抿着嘴唇,“可能是吧,水土不服什么的。”

陈传承见他连伞都没拿,不自觉近他两步,“看你这孩子,下雨天都不打伞哦?”她将雨伞举过男人头顶,将两人一同罩在伞下,“别以为出去以后就没人管了,外面虽然好可哪有家……”她意识自己说错了话,突然语塞,“哎呀不说这些了,思思这会儿叛逆期,天天嫌我啰嗦。我这一见你高兴,就不留神来唠叨你了……”

不像女人这般难为情,白鹿冲她笑笑,“我知道,外面再好都是异乡。前几年不懂事,说了些难听的话。其实您没有说错,我就算再不愿承认,也不能否认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何况遇见了您,这可是绝处逢生的大运气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伞面的雨珠愈渐绵密。最终连成水线,顺着八角滴滴落落。

几句疏离和气的问候便是此时所有的言语。

白鹿将一张银行卡塞给她,“密码你知道。最近碰到点麻烦,钱可能要少一些。先跟老师们说一声,过后我会想办法补上。”

女人‘哎’了一声便接过去,她将卡仔细揣进包里,“待会儿上我家吃个夜饭吧?你上次回来还是四年前呢。”

“今天只是路过,顺路来看看。”白鹿露出抱歉的表情,“下次吧,现在不太方便。”话是这么说了,可谁知下次又会不会是几年后呢。

女人也不再挽留,“我不求你多回来看看,这里终究对不住你……一个人在外边好好地,一年半年不忙了就给发张相片回来。”

白鹿肩颈处的衬衫早被雨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却不显得狼狈。他始终站得笔直,像棵漂亮的雪松。

如今这人的穿着和神态早不是陈传承记忆中,那个十五岁平头,穿着掉色旧T,说话缩头缩脑,连与人对视都不敢的男孩。他看起来平和自信,像羽翼丰满的鹰。

似乎与他上次回来的时候,又不是同一个人。

白鹿被女人看得脸红,揉揉鼻尖,“我陪您叫个车吧。下着雨,路不好走。”

“好。”陈传承盯着白鹿侧脸,情不自禁说,“你话多了。”

“嗯?”

她赶忙解释,“这是好事。看来年轻人是该多出去看一看。这几年来你一直都是孩子们憧憬的对象,是他们学习的榜样。”

白鹿垂眸,刘海正好遮住半边眼睛,“榜样算不上。外面的世界很大,谁都向往去到更亮堂的地方。可惜我不是个成功的例子,这几年改变的都是表面工夫,换汤不换药罢了。”

“你这样还不成功吗?”女人纳闷儿地又打量他一眼,这人从头到脚都在发光,怎么就是不成功呢?

白鹿招了招手,一辆载人的野摩托由远及近,正好刹在二人面前,将适宜谈话的气氛搅得粉碎,“镇上五块,两人八块,走不走?”

白鹿没给她回答,只转头冲摩的报出个地址,“今天地滑,骑慢一点。”

陈传承微诧,上车之前不好意思笑笑,“你还记得我家地址啊。”

最后一眼,白鹿也在笑,“一辈子都记得,跟老师的恩情一样。”目光澄澈,仿佛时间从未走过。

直到眼中背影不见,耳边再听不到摩托引擎的轰鸣,白鹿才舒了口气,敛起笑意。

如果这个女人知道他这些年里的经历,不晓得还会不会一如初衷地,盼着他常常回来。

白鹿刚转身戴上墨镜,一辆挂着外省牌照的越野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第六十五章 像被人调教出来的一样

白鹿鸣的父亲曾是山上学校的老师。

全校一共十五人,一名教师,十四个学生,年纪从八岁到十三岁都有。

一个没有国旗的升旗台和两栋十年旧的黄土屋便是学校全貌。土屋一间讲学,一间办公。

逼仄墙斜的办公室里横一张书桌,再砌个床,就是白鹿鸣和男人生活了近十年的家。

由于家里没田,他跟别人又不同。没条件务农,空闲时间就独自在教室里抱着仅有的几本教材看。白鹿鸣考上县里初中时只有十岁,是那几年里唯一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小孩。

班主任叫陈传承,虽然名字大气,可本人却是个小巧的女人。她也从同一座山里出来,不过与白鹿鸣不同,并非自考,而是运气好,早些年前嫁出来的。她知道出山有多困难。公私里难免对他就比别人多照顾一些。

不出意料,两年后男孩又以优异成绩考上县里数一数二的高中。可天意弄人,白鹿鸣高三上刚开学两月,就接到家里捎来的噩耗,还是陈传承亲自带下来的口信。

她说他的父亲肺癌离世,尸体在床上都躺烂了,就在前一天早晨才被学生发现。

当时的白鹿鸣从未怀疑过这个理由——那个男人抽烟成瘾,死于疾病并不稀奇。

陈传承至今不曾忘记男孩的眼神,悲伤,麻木,带着些骨子里的柔软。

白鹿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一整天,不说话,也没有哭。除去眨眼呼吸,几乎就是一具人偶。

后来学校才知道,男人走时竟没能留下一点值钱的东西。他带走的不仅是自己苟且的半条命,还有能够勉强维持白鹿鸣继续念书的钱。

他走了,把他的希望也一起带走。

在见到办公桌上白鹿鸣亲笔的退学申请时,陈传承私下找到他,“再坚持一年时间,你就可以出去了呀。”

白鹿鸣不为所动,眼神空芒,像下了场雾,“可是他死了。”

陈传承咬咬牙,“你父亲跟我们一样,都盼着你出去呢。你这么聪明,读书有天赋,现在放弃实在太可惜!”她斟酌片刻,“山上已经没人等你回去,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得念出去呀。”

又是长时间沉默。

白鹿鸣终于仰头看她,眼睛红得充血却仍然没掉一滴眼泪。

他的眼里,是不合他年纪的深情平静,“陈老师,从此以后,我是不是再也没有家了?”

她受不了这双干净的眼睛,心疼得要命,“没有之前的家,还可以有新的家啊。”

白鹿鸣常年营养不良,十五岁的年纪跟别人十二三岁一样。个子不长,才一米六出头。

他呆滞坐着,陈传承就蹲在他面前耐心开导。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这一年要不跟着我吧。我不占你便宜,就养你一年,等你以后能挣钱了随便还还就好。”

她向他伸手,“最后一年,我给你一个家。”

这是一句改变白鹿鸣命运的话,不多浓墨重彩,寻常得像口家常便饭。白鹿鸣不负厚望飞出大山,成为那里第一只考上正经大学的凤凰。

不知几时,雨悄悄停了。

学校外围是一座被来往行人踩硬的土陂。白鹿鸣就站在坡上,盯着校园一角出神。

直到骆洲从他身后的越野车上下来,“老头子的钱都被你花在这上头了?”话是对白鹿说的,眼睛却与他一同盯着学校看。

白鹿知道身后的人是谁,连头都没回,埋了埋脸,“骆洲先生就别挖苦我了。不过听说去年又读出来两个,都去了镇上。若是今后能再出来些人,这些钱也不算白花。”

“我为什么要挖苦你?”骆洲一步步朝他走来,似不在意地瞥了眼白鹿浸湿的肩背,“我倒想看看老头子当年听说这些事情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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