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取出伤口中的碎片后,又给伤口洒了药。
学医者,总是习惯在身上备一些伤药。
药粉初触到伤口,会有些疼,可坐在地上的少年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只是愣愣地盯着钟灵浅笑的面颊出神。
钟灵有些吃惊,没看出来方才还瑟瑟发抖,看起来胆小怯懦的小兄弟,居然不怕疼。
她绽开笑颜,落落大方自我介绍道:“我叫钟灵,是诚心堂新来的监生,怎来时未见过你?”
听闻此言,唐安宴惊讶地啊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他不是鬼?”
唐安宴狐疑地打量着少年,好看凤眼中尽是怜悯。
怪可怜的,长得这副鬼样子居然不是鬼。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没一会,转瞬就被打消。
少年脸上狰狞的伤痕经过处理止住了血,钟灵又替他拭去脸上的脏污墨色,这才露出他原有的容貌。
居然是个娃娃脸的白瓷瘦弱少年。
唐安宴高举灯笼再细看,好像,是有那么点眼熟。
片刻后蓦地想起,大少爷满目惊讶,指着少年惊呼道:“你是那个范松!”
☆、第九章
范松也是国子监的名人,和唐安宴嚣张跋扈的出名不同,他却是因身份低贱而被熟知。
唐安宴能认出范松,与他身份无关,全是因为曾经的一瞥惊鸿。
一回去出恭,唐安宴见丁顷白带着一堆人凶神恶煞地围堵在雪隐间门口,挡得是严严实实。
只听丁顷白口中念叨什么范松,犯贱,说范松小恭时污了他的靴子,非要他给舔干净。
又是污言秽语,又是喧嚣吵闹甚是影响他出恭的心情,唐安宴便出声斥骂了一个滚字。
众人一听唐安宴的声音,转眼便滚了个干净。
唐安宴也就随意扫了一眼被打的一身狼狈之人。
正是这无意间的一瞥,叫他记下了唇红齿白,蜷缩在地的范松。
表面看着是挺好欺负的,可那双眼睛如蛰伏的野狼一般,隐忍中一闪而过的凶狠,触目惊心。
“范松?”钟灵又念一遍,似乎在思考有没有听过这名字。
听到被认出来了,少年一直哆嗦的身子神奇地不抖了。
幽夜中一双清亮鹿眸,眼神微闪,趁两人不察,朝着钟灵和唐安宴之间的空隙一跃而起。
范松如猫一般敏捷地窜了出去。
他想逃,却快不过唐安宴的手。
唐安宴看着自己娴熟的动作也是一愣,实在不能怪他,这是下意识的反应。
钟灵常常会和他唱反调,说不过也跑,打不过也跑,揪住了领子还不忘跑,着实费劲。
干脆就提起来,这才消停。
以至于他养成了现在这样,提领就拎的怪习惯。
范松整个人被提溜着,脖子和脑袋都缩进了衣领里,只漏了上半张脸,额角狰狞的伤口对着唐安宴。
范松暗自咬牙握紧了拳头,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挣扎,从常年挨打的经验来看,挣扎地越起劲,挨的打就越重。
他干脆当自己是条挂着的咸鱼,绷紧身子闭上了眼等待拳头落下。
见范松一副任君发落的姿态,唐安宴皱了皱眉,嫌弃道:“你跑什么!还没给爷指路呢。”
指路?
闻言范松小心地将眼睁开一条缝,见唐安宴尽管一脸不虞不耐,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倍感疑惑。
唐安宴仿佛看懂了范松的眼神,勾唇邪笑道:“怎么?很想爷揍你?这么无理的要求......小爷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范松僵硬着脖子慌忙摇了摇头。
有谁会闲着没事去讨打的?
唐安宴松开了手,翘着鼻子颐指气使道:“小爷要去那间传闻中闹鬼的房间,你给爷带路。”
见唐安宴对同窗也半点客气不讲,钟灵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礼貌地朝范松作揖笑了笑:“我们实在是找不着路,有劳范兄带路了。”
范松一路上安安静静的给两人提着灯笼,就连脚下都没发出什么声响,紧抿着嘴角,尽量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
传言唐安宴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这会同你说笑,指不准下一刻便提拳相向。
传言还说唐安宴曾视远伯侯府的小侯爷孟顾清为莫逆之交。
却因小侯爷说了句不合他心意的话,唐大少爷反手便将本就体弱的孟小侯爷毒打了一顿。
自此两人形同陌路。
唐大少爷依然称霸国子监,而孟小侯爷却一直在家修养不敢再来进学。
远伯侯虽是个闲散爵位,可人家好歹也是个侯爷,唐安宴将人家儿子毒打了一顿,叫人下不来床,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被禁足一月,甚至连登门道歉都没有。
行事如此肆无忌惮,人人皆避他如蛇蝎。
思及此,范松更是不敢放松警惕,大少爷对小侯爷都不曾手软,对他这贱民更是连捏死蚂蚁的力气都用不着。
唐安宴钟灵两人跟着一路战战兢兢的范松,七绕八拐地终于走到文渊楼最深处的一角楼梯。
那间传言闹鬼的房间便在这楼梯之上。
范松站在两人身前有些局促,他不知道唐安宴两人要找这间房做什么,一会仙君一会闹鬼的不知玩什么把戏,可他也知道无知是福。
只盼唐安宴言而有信,领完路就放了他。
“原来藏在了这,可叫小爷我好找。”唐安宴看着这一处窄小且又隐蔽的楼梯感叹道。
唐安宴在袖中掏了掏,摸出块金锭往范松怀中一抛。
“喏,谢你带路。”
说罢也不看范松是何反应,和钟灵满眼期待上了楼。
范松看着怀中的金锭子,只觉得眼前金晃晃一闪,花了眼。
这么多的钱,他这辈子都没瞧见过,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咬了咬。
有了这钱小妹就不用睡潮湿不御寒的棉被,也不用穿破了洞的布鞋,更不用愁吃了上顿没下顿。
范松想到这眼底都忍不住浮上一丝笑意。
忽的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手一松。
哐当——
金子便掉在了地上。
他怕是要死了。
哪有这样好心的纨绔,领个路就给金子?
指不定就想拿着金子陷害他!
这些道貌岸然的纨绔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就像那丁顷白。
今日不知在哪受了气,被他撞见顶着个阴森王八脸在洗衣服,他都立刻离开假装没看见了,却还是被污蔑说他弄脏了他的学服,遭到了一顿鞭打。
回了斋舍之后,发现自己的行李都被丢进了池塘里,连着可以换洗的衣物和被褥全都湿了,见丁顷白依然没有消气的意思,他才半夜躲来了这夜半无人敢来的闹鬼之地。
对他来说宁愿撞鬼,也不想撞到人,却没想到今夜鬼没瞧见,竟碰上这唐家小霸王。
唐安宴这会给他金子,肯定也是为了日后污蔑他偷窃,好在大庭广众下羞辱他。
监生偷窃是大罪,他若因此被赶出国子监无法带着小妹脱离贱籍,那他这些年做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范松颤着手将掉在脚边的金子捡起,像是拿着灼人烫手的山芋,匆匆放在了唐安宴他们上楼的台阶上后,转身离去。
“这范松古古怪怪的,问什么都不说话,不会是哑巴吧?我见他身上新伤加旧伤的,怕是招惹了什么人。”钟灵边上楼边说道。
“招惹?”唐安宴摇头:“他用不着招惹别人,只需顶着范松的名字站在那,就有不少人想打他。”
“为何?”钟灵十分不解。
“同在天地间,贫贱也分两层天,凭贱籍两字,足以压死他。”
如今的世道,出生便是不公。
范松乃罪臣之后,因贱籍的身份是世代相传的,他从一出生便是贱籍。
贱籍乃大祁朝最低贱之人,一旦打上贱籍便不可与平民通婚,不可参加科举,不可从事士农工商,只能做一些例如奴仆、娼妓、乞丐等下九流的营生。
备受他人的折辱和歧视。
成祖推行监学令之时,无数贱籍涌来禹阳想进国子监,这可是他们唯一能脱离贱籍的机会,却由于考核十分严苛几乎全军覆没。
唯有一人披荆斩棘,榜上有名。
钟灵惊叹不已:“范松就是那位唯一通过考核的贱籍监生?”
她确实想不到,传言中如此出类拔萃之人,竟是今日所见这胆小无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