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热,阳光刺眼,陈啸之没话找话地问:“我给你布置的任务怎么样了?”
沈昼叶沉默了一下,疏离地说:“在图书馆借了书。”
说着她将书包袋子拉开,给陈啸之看里面的几本大部头,还有今早她打印出来看的文献。
陈啸之:“……”
沉默再度降临,车里只余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开车,过了会儿,匀出只手把沈昼叶一侧的空调片朝上拨,别让冷风对着她吹。
冰冷的空调风吹向别处,沈昼叶抱着冰咖啡,呆呆地看着阳光如火的海湾。
她今天扎了辫子,束起头发的皮绳上有数颗金黄的小星星,几缕碎发垂在额角,阳光如碎金般镀上阿十的后颈,秀气温柔得犹如被天使亲吻过的花。
——她该说说话。
陈啸之只觉得心都在发痒,像是长夏来临的月季枝头。
炽热的阳光穿过车玻璃,落在他的手上。
陈啸之忽而想起自己的手曾经那样小,并不像现在这样骨节分明,而是肉肉的、小小的一只,和小阿十的手差不多大,他们两个小青梅小竹马对在一起是严丝合缝的。
可是现在沈昼叶的手,陈啸之已经能一手包住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长得很修长,几乎看不出任何一点儿时的痕迹,彻头彻尾地属于一个成年的、年轻力壮的男人。
“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课题,”陈啸之淡淡道:“你看了么?”
沈昼叶点了点头,有点苍白地说:“嗯。”
“你有想法的话随时告诉我。”陈啸之看着前方淡淡地道:“……这很重要。”
沈昼叶又微微地嗯了一声,过了会儿以泛红的指尖掰开咖啡杯,安静地抿了一口。
——她不愿意说话。
-
他们抵达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时,大约是下午两点的模样。
沈昼叶在路上没睡觉,但是似乎玩了一会儿手机,其余的时间都在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与教堂发呆。伯克利满路的都是火红盆花,白云如山海般涌来又散去。
罗什舒亚尔教授给陈啸之引荐的这位姓布莱森的教授年纪不大——至少和他本人比起来不算大,陈啸之联系他时他欣然答应,十分痛快,并请陈啸之第二天下午来和他喝杯咖啡。
那时陈啸之问,我能带一个人一起过来么?
对方顿了一下,严肃地问:你要带的人是你这个课题的合作者么,还是只是学生?
……
公立的UC Berkeley与私立的Stanford,两所高校相聚不过几十公里,却共同构成了美国西部的教育中心。其中伯克利以自然科学见长,诺奖得主甚至比斯坦福还要多,连著名的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都曾执教于此。
耀眼阳光洒落一路,沿途草坪修剪地整齐整整齐齐,车辆穿过苔痕绿的钟楼,于天文学楼前一停。
陈啸之道:“——下车。”
沈昼叶嗯了一声,刚把书包背在了身上,陈啸之又拧着眉头,一副看她极其不顺眼的样子,挑剔地道:“拿着手机就行了,包放在车里不行?那么重的东西背着干什么?”
沈昼叶:“……”
她只好把装满大部头的书包放在了车里。
说句老实话,沈昼叶不明白为什么陈啸之会把她带过来。
在这种大佬之间的谈话她经历过,全程插不上话,最后还被自己国内的小导师赶了出去。
而且学术上的的idea这种东西,其实相当敏感,在尚未成型的阶段是要避讳着他人的。而科研上的合作也非常说不清道不明,文章的署名是并列第一还是第一第二,万一获奖了怎么办,谁做的贡献多谁做的贡献少……为了文章的署名与成果的归属,闹到见面冷哼甚至互相装不认识的科研工作人员绝不是少数。
他们在教授的办公室,与这位布莱森教授见面。
这位中年人看到沈昼叶后先是一愣,惊讶地道:“也这么年轻?”
沈昼叶:“……?”
陈啸之笑了下,温和地说:“是的,教授幸会。”
然后他上前去,与布莱森教授握了握手,接着那教授自然而然迎过来,对沈昼叶伸出了手掌。
握手这个肢体语言的意义,无论中外,都是合作。
——‘合作’。
——我为什么也是握手的待遇?
沈昼叶微微一愣,也与教授握了下。
-
沈昼叶一下午其实都没太听进去。
她尽力地跟上了陈啸之的思路,但是心里却难受得想要逃离这个场合。那教授也并不在意,陈啸之与他讨论得异常激烈。
“我觉得这里只要有相应的观测数据,”陈啸之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我前些日子听说EHT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只不过数据还没有整理完,还不能使用——只要填补了这一项,我就可以证明。”
布莱森教授说:“你缺失的不止这一环……陈,你怎么证明黑洞这一天体的史瓦西半径中这一特定现象的起因……”
沈昼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也不愿意参与,记着笔记,余光却突然瞥见了陈啸之的模样。
夕阳的光镀在他的身上,陈啸之手里的笔轻巧地一转,专心地听布莱森教授陈述自己的观点。
“……你不能排除电荷的干扰。”布莱森教授道:“对于这种克尔-纽曼这类型的黑洞,它的表现应该是不同的……”
陈啸之停顿了一下,道:“数学从不撒谎。”
布莱森教授笑了下,微一点头,说:“——Yep,maths never lies。”
数学从不撒谎。
而从来不曾存在过的数字,则是宇宙之间最精准的存在。
邓宁·克鲁格在2000年时提出了一个极具讽刺效应的理论,叫做达克效应,大意就是“自身的能力强弱”给自信程度带来的变化是十分显著而且戏剧化的——他们画出了一条波浪线,指出人要攀登‘愚昧之山’,在到达自信的顶峰时,因能力的增长而坠落‘绝望之谷’,再逐渐开始攀登‘开悟之坡’,重建自信。
可是数学的绝对正确,是在攀登愚昧之山的人也必须要承认的。
沈昼叶笑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也曾经对老师这么说,接着想起她每次精准解决一个物理问题时那种脑海里炸开烟花一般的快乐。那种快乐该如何形容?就像解连环时卡准了那个最后的凹槽,又像是将3x3魔方掰回原位的,最后一下。
咔叽一声魔方归位,连环散落,过去的小昼叶将自动铅按在验算纸上。
——难题被拆成了松松软软的公式,变成了答案。
那是一种古老而怀念的感觉了,沈昼叶闭了一下眼睛。
而下一秒钟,一个问题像开玩笑一般丢了出来。
“你们……”坐在沙发上的布莱森教授喝了口咖啡,忽而笑道:“——你们两位,年纪轻轻的,来做天体物理做什么呢?这么深的一个坑。”
夕阳中,沈昼叶微微一呆。
那教授笑道:“薪资水平比起别的专业低得可怕。现在各国航天局天文台的经费都非常吃紧。我们有多少学生毕业即失业?这鬼方向毕业又难,听说过那个研究小行星,结果研究的小行星在最后一年被撞没了的牛津博士么?”
沈昼叶:“……听说过。”
简直大名鼎鼎。
仅次于那个查了两年资料研究英国与欧洲一体化进程,在即将毕业的时候英国公投脱了欧的人。
然后陈啸之拧起眉头,问:“哈?一个小行星炸了就毕不了业了?”
沈昼叶:“……”
“不是所有人都能两年硕士加博士毕业的。”布莱森教授道:“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陈教授哦了一声,神态十分冷淡,连半分同情都没得。
“……”
沈昼叶一时之间想替今年年初交延期申请的所有博士揍他一顿,然而下一瞬间,布莱森教授就笑着问:“所以为什么会是这个学科?”
沈昼叶:“……”
沈昼叶实在是不好意思在这俩人面前说我是被迫的,我也不想的,我原来是做凝聚态物理的实验室苦博,博二这一年居然被大导师一棍子抽到这地方来搞理论研究与天体物理。我现在真的很想继续回去玩Thin-film,但是却被发配到了这里听你们比比黑洞,我顶头上司还是我前男友,年少无知时我还在他面前吹过牛我以后要得诺贝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