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236)

陈啸之双手交叉,慢悠悠地问:“今晚我们住哪?”

沈昼叶拿着装满零食的小果盘,愕然一顿:“啊?”

“我还没问过呢,”陈啸之莞尔道:“你家那房子还在么?”

沈昼叶言简意赅:“在。”

“那行,今晚睡酒店还是你想睡自己家?”

陈教授饶有趣味道:“两个都得早点去,所以你得现在做决定。”

“我……”沈昼叶顿了下,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去我家的老房子,但那地儿这么多年了,收拾起来很麻烦,你得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去。也有可能看一眼就想去酒店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

-

……

Jeffery St, 25号。

那是一栋位于居民街区角落的、深褐色屋顶的房子。居民街道夹道梧桐枯黄,却看得出十分温馨,房子是标准美式建筑,两年前修葺过一次,百叶外墙已褪了些色,现出了灰白木头。

它也有个不小的花园。

只是无人打理,地上草枯黄,可怜巴巴地贴在地上。

沈昼叶看到之后温和地笑了笑,却看得出没有一分是发自内心的。

陈啸之注意到这一点,提议:“我们沿着路到处走走?”

“……好。”

沈昼叶说完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却改变不了一条街,沈昼叶从小长大的街道仍是老模样,连路牌颜色都没变。只是有一个新邻居牵着条金毛推开34号的门,沈昼叶记起那家女主人原先叫苏珊,爱烤玛格丽塔饼干,每次烤的时候小昼叶都会巴巴地扒在那家厨房的窗户上,蹭苏珊的饼干吃。

——那个阿姨如今又在哪里呢?

……

空了十年的杰佛瑞街25号门口停了辆房车,邻居好奇至极,纷纷从小窗户里向外看,却只见到两个陌生的、黑发的亚裔情侣牵着手站在门前。

那是谁?

也许是那年久失修的房子的新主人,没人知道,也不太关心。

-

房子的小主人牵着她的小竹马的手,带着他向父亲曾执教的克里格文理学院走去。

“这家有个小女孩叫Amy,”沈昼叶小声告诉陈啸之:“她很坏,初中的时候总压迫我要抄我的数学作业,但我搞不懂,分数的加减法到底有什么难的?”

陈啸之挑起眉峰,看着她。

沈昼叶踮脚看了看艾米的花园,怀念道:“她家的秋千还在诶,我以前也想要一个室外的,但我爸妈说自己没有那手艺,买了个吊床放在阁楼,让我凑合着当秋千用。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敷衍?”

陈啸之嗤嗤笑了起来。

小秋千在风里晃晃荡荡,沈昼叶眉头一皱,陈啸之立即正色道:“我会。”

女孩子耳朵一动,狐疑道:“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做什么?”陈啸之一本正经地说。

小竹马讲完,觉得好玩,捏了捏小青梅的耳朵。

小青梅挥开姓陈的爪子,凶恶地命令:“你最好会。回去我就让你给我做一个。”

陈啸之藏不住笑,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

沈昼叶很愤怒地挣了几下,却完全挣不开,只好由着那个混账牵——然后过了会儿,大约觉得他的手心温暖,自己也小心地、试探着牵住了他。

路上落叶堆积,堆在地上如雪似金,小靴子踩上去沙沙作响,连时间都被攥成了一团。

-

陈啸之人生头一回,走进了他缺席的、小青梅的岁月里。

他穿过五岁的他只曾耳闻的长街,橡树上晃晃荡荡的圣诞灯,街口的赛百味,冰淇淋小铺,沈昼叶笑眯眯地牵着他的手,指着一个小路牌,告诉他这是自己上学等校车的地方。

——陈啸之未曾参与,却发疯一般惦念了十多年的世界。

他的小阿十生活了十五个春秋的城市。

阿十的童年,少年时,她第一次读诗的花园,她的人格脊梁被建立起的角落。阿十稚气目光第一次放眼宇宙之处。

——她的春夏秋冬,与岁月流淌的街道。

“我在这里学过游泳呢。”

路过游泳馆时,女孩子在夕阳里笑了起来。

“我和你讲过的,你还记得吗?我七八岁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医生建议我找一样运动坚持。我爸妈执意让我学游泳,每周周末都把我送过来游好几圈。我什么运动都不行,只有这项运动在及格线以上。”

陈啸之涩然道:“……记得。”

“后来我哮喘被治好了……再后来它又救了我一命。”

陈啸之鼻尖忽然发酸。

“真的不夸张的,”他的阿十道:“那天要不是我的肌肉记忆,你连我的尸体都见不到,我估计现在就躺在印度洋海底,身体成为小丑鱼的聚落。”

“……”

“可我游了上去。明明浪那么大,暗流还在把我往下拽,和游泳池那么不同,可它还是水。”

她看着天说:“只要是水,我就会。”

陈啸之不受控制地道:“……他们总陪着你。”

沈昼叶目光里浸透了夕阳,十分好奇地看着他,像个小孩。

“无论他们在不在你身边,”陈啸之沙哑道:“是不是在千里之外,或者阴阳两隔——他们永远都是陪着你的。可能他们终其一生不会说‘我爱你’,但他们的爱就像你身周的呼吸一样,无视空间与时间的束缚,无视引力和被切成碎块的普朗克空间,永远陪在你身边。”

沈昼叶眼眶一红。

“你妈有多爱你,”陈啸之对她说:“你爸只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身上也有古老的保护魔法,”陈啸之道:“莉莉·波特用生命守护她的儿子哈利,去世了十七年仍笼罩在哈利周身——他们给你的远比这更珍贵,因为这世界上没有魔法,他们却将魔法展现在了你的面前。”

下一秒,沈昼叶眼泪吧嗒滚了出来。

陈啸之以指腹给小青梅擦眼泪,她眼睛通红清澈,倔强地盯着面前的青年人。

他知道沈昼叶是要哭的,没有人走在这条路上不会心碎。陈啸之心里打算着晚上带她吃点好吃的,然后去华盛顿碑等待倒计时,明年是崭新的一年,新年前一定要让她开心起来。

然后沈昼叶突然开口、带着哭腔说:

“那你不是吗?”

陈啸之一愣。

“你不是吗,陈啸之,”沈昼叶一边说一边哭:“干嘛又把自己漏了?”

“二十年来你都记得我,”女孩子泪水吧嗒吧嗒地滚落:“一开始是作为朋友的爱,小伙伴,青梅竹马的相伴;后来变成浪漫的爱,异性间的情愫,甚至没有一天忘记——陈啸之,我父母的爱在的时候,你也一直在,不是吗?”

“……”

她哽哽咽咽地问:

“都二十年了,你为什么总不爱提起你自己?”

那一刹那,陈啸之感到自己被一根长矛穿透了胸膛。

这感觉他在十五岁时见到小昼叶时有过,爱上她时有过,和她重逢时有过,在蔚蓝海浪之上见到她飞扬的卷发时有过。陈啸之生性对情感缄默,可在这一刻青年缄默下的欲念、执着与爱再也无法遁形。

-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空无一人。

夜色降临,一年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

沈昼叶的小靴子踩在薄薄一层落叶上,她围着围巾向远处望去,将自己蹭过课的教室指给陈啸之看。教室锁着门,陈啸之隔着玻璃往里看,想象小昼叶小小的一只,抱着大部头教科书四处蹭通识课——他光是想象都觉得可爱到不行,忍不住嗤地一笑。

教室。好地方。

沈昼叶看穿他的想法,威胁道:“你连想都不准想。”

陈啸之面无表情:“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你能想什么好东西啊,一肚子坏水儿。”沈昼叶很不平地讲:“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陈啸之突然觉得好玩,逗她:“我以前不是这种人?那我是什么人啊?”

沈昼叶艰涩道:“你原来是咱们班上最……最像人的一个,一个班的色情狂,初中男生离了下三路都不会说话,老师在课上讲个矢量加速度的概念说速度增加的速度变快了都有人嘿嘿嘿……”

陈教授饶有趣味道:“所以呢?”

“所以?”沈昼叶不满起来:“你是班上唯一一个不爱开黄腔不讲破锣笑话的,他们吹牛逼你也不会加入,交流硬盘存货也不参与。当年我觉得你头盖骨里装的脑子不是唧唧,光这一点就在初中男生里特别难得,而且又特别磊落,涵养也好……是那种很正派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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