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陈啸之在暮色中散漫道:“……如果互相否定完了也算收获的话,有的。回去我们又要从头开始。”
沈昼叶点了点头。
说不挫败是假的——只是那种怅然的感觉很难表达,它意味着努力的全部白费。
两个人一路十分安静,姑娘家静静抱着陈啸之的外套取暖,陈啸之则一声不响地驾驶,他们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远峰层叠,繁星如水,孤独的车辆疾驰在加州一号公路上。
沈昼叶忽而开口道:“陈啸之,你觉得所谓的突破是什么?”
陈啸之看她一眼:“嗯?”
“……我在想,”沈昼叶犹豫着说:“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祖先如何意识到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如何意识到我们并非宇宙的中心?如何发现头顶的苍穹仍有这么多秘密?”
陈啸之说:“……?”
“我可能表达不到位……”沈昼叶茫然地摸着车窗玻璃说:“但我们人类最初看到的也只有现象而已,比如一切都会向地面坠落,再比如我们的大地是平的,海的尽头空无一物,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日落。”
陈啸之嗯了一声,专注地看向她。
沈昼叶耳根有些泛红,那是她说话不自信时的表现,却仍坚持道:“陈啸之,你知道我们的先哲们——那些思想的巨人,就是通过现象去分析世界的。贤明如亚里士多德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第谷·布拉赫虽是前所未有的观测者,天文学之父,却仍坚持地心说的正确性……”
陈啸之将车在路边停下。
大海冲刷堤坝,车灯燃亮,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示意沈昼叶说。
“玻——玻尔兹曼,”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不安道:“他否认了学界彼时的共识「热质」,热力学中含有的概率性至此广为人知……”
陈啸之:“是的,然后呢?”
“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是错的了,连小孩都知道地球是个球。”沈昼叶无意识地揉着外套拉链:“——哪怕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假如有人跟我说地球是方的,四周是水,太阳和八大行星绕着地球旋转,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傻逼。太阳系模型还挂在我头顶呢。”
陈啸之静静看着她。
“可是,”沈昼叶道:“如果我们生在那个年代,我们会怎么想?”
陈啸之:“……”
“我们会看见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月落,群星在破晓时分沉入地底,”沈昼叶道:“看见羽毛比铁球落地慢,热能会往冷处去。”
沈昼叶说:“……这些现象全部来自我的经验。我怎么摆脱经验的泥淖?”
陈啸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生于两千余年前的我,怎么才能晓得我们生活在一颗娇小庞大的球体上?”她问。
那姑娘看着陈啸之,艰难地道:“两千年前的人怎么才能看着日升月落的金字塔,推算出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行?怎么才能明白温度的变化来自分子的震颤,而非热质,更非火焰本身?”
一簇灵感的火光一闪而过,陈啸之眉头微微皱起。
可是那光太快了,他们二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我都是学物理出身的人……”女孩愣怔道。
陈啸之眉头皱着,捏紧纸杯,嗯了一声。
窗外夜空茫茫,星前月下,沈昼叶看着洋流光点喃喃道:
“……现象是会隐瞒的,现有的规则也不一定是对的……”
…………
……
沈昼叶觉得自己站在漫长幽暗的胡同里,不知前路何方。
她研究生时期其实已体会过这样的茫然迷惑。那时的沈昼叶不知道这实验的结果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获得阳性结果,不知道这方法有没有效果——不知小导师还愿支付多少经费,不知道能投几区的文章。
——可是那时的深刻的痛苦无措,竟是全然无法与此刻相比。
这是人类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是知识岛海岸线外的深海,是宇宙间隐匿百亿年的谜团,是贯穿天地的黑暗。
感到崩溃都是正常的。毕竟人本能地害怕如此空旷的未知。
沈昼叶深呼口气。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凑过来,将一条男式围巾围在了沈昼叶的脖颈处,那围巾柔软熨帖,像是绕上来的一道炊烟。
“下车走走,”姓陈的低哑地说:“海风很舒服。”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头顶繁星,那些繁星眨着眼,似是儿时的春夜。
她想问那些星星,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你们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可是她还没问出来就觉得眼眶泛酸无措,难以启齿。
陈啸之则顺着怀里沈昼叶的目光,看向通透苍穹。
别看了,沈昼叶窒息地想,什么都没有,看个天就把自己给看哭了,你这种恶毒比还不得嘲笑我到五十岁……别看。
那夜万里无云,星星似花朵静默。
然后,在车里紧靠着小青梅的陈教授,轻轻揉了揉她泛红的眼眶,在黑夜里亲亲小青梅的唇。
“没事的,”他说。
沈昼叶很羞耻:“……别……”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就大人似的告诉她:
“一切有我。”
然后不等沈昼叶回答,他又低下头,在公路畔轻轻蹭了蹭沈昼叶的额角。
——那是相伴的承诺。
-
我将陪你走下去,而你也会陪我。好似那首聂鲁达的诗,又像是万千突破者的呐喊。
人类智慧国度的殿堂外,他们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试图点亮一盏灯。
第126章 “……你太过分了,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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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
灯还没有亮。
沈昼叶睁开眼时不过早晨五点半。窗外漆黑一片, 路灯灭了,整个西海岸都笼罩在黎明前的夜里。
加利福尼亚州的秋天十分冷,且存在感十足, 与北京截然不同。
凌晨时分, 小阁楼冻得要死。沈昼叶无意识地将玩偶抱在怀里取暖, 半天又觉得脚丫冷,蜷成一团。
她冷得遭不住,又因为怕干不愿意吹空调,索性起来,裹着披肩下楼去冲杯热饮。
……
说不思乡是假的。
家乡二字, 平时令人无知无觉, 唯有离开了才会发现它早已缠绕在自己的骨血之中, 就像海水褪去才会看到白沙。
沈昼叶闭上眼睛, 想起千禧年的冬日中午。
那天阳光明媚,电视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主持人激动地说‘让我们静静地等待龙年钟声的敲响’——小昼叶那时身体不好, 靠在爸爸怀里问他,爸爸,为什么我们要在中午等新年?
「因为我们的新年不在这里。」
沈爸爸那时说,然后伸手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仿佛知道年幼的小女儿什么都不懂。那时的小女孩的确什么都不懂,什么乡愁, 什么惆怅,什么故乡,只知道世界是新奇的,门外的万千世界在等着她的脚步。
可只有成年人,知道何为家乡。
……
美国西海岸云团在空中盘旋, 犹如末世,凌晨时分大雨瓢泼而下WRX。
厨房里水滚沸着,炊烟袅袅。
沈昼叶看了眼表,倒满一整杯热水,泡了杯茶,去客厅坐着发呆。
去办公室有点儿太早,沈昼叶蜷在沙发上想。况且还下雨,陈啸之那种变态恐怕也不会按时到,等他起床了再问问。
下一秒,一个人啪地拍了沈昼叶一下。
张臻睡眼惺忪道:“沈昼叶?”
沈昼叶:“……?”
下一秒张臻确定是她,又说:“你他妈怎么还在这?”
沈昼叶摸不着头脑了,蒙圈地看着张臻。张臻则揉了揉眼睛,揉出一把眼泪,苦口婆心道:“到时候儿了啊。”
沈昼叶:“啊?”
阴天暴雨,天空中闷雷滚滚,张臻看着沈昼叶,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那个谁,”张臻循循善诱:“他到底是你男朋友还是你导师啊?”
这下问题升级,听不懂的问题变成俩,本就只能理解直球的沈昼叶脑袋上飘出一个火红的大问号,满脸写着求你解释。
张臻:“……”
张臻终于想起沈昼叶是个纯血傻逼,放弃迂回,道:“你为什么老呆在宿舍里头?作息也太他妈规律了吧,我认识的这么多人如果谈了恋爱三个周以内必定夜不归宿一次,你呢?哪怕就是试试货呢?”
沈昼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