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167)

暴雨滂沱,路边电线杆搭着数辆黄单车,派出所灯火通明。

沈昼叶浑身湿透,撑着那把没什么卵用的小黄鸭伞,绕开了锈水满地的黑铁栅栏。

黑夜漫漫,女孩子头发都被雨汽渍透了。

沈昼叶推开溅满水珠的玻璃门,探头进去,呆呆地小声道:“……您……您好?”

端着咖啡的女警估计是头一次见这么学生气的、好像推开老师办公室一样的姑娘家,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温和地与她问好:“你好,怎么了?”

“……刚刚打我电话来着,一个姓臧的警官,让我过来一趟。”沈昼叶掏出手机给那个姐姐看:“——哦对,我叫沈昼叶。”

女警:“……”

沈昼叶头上迷茫地飘出个问号。

下一秒,那个女警察扑哧笑出了声。

“那个小姑娘过来了,”那女警察边笑边遥遥喊道:“老臧,你过来招呼下!”

-

“淋着雨过来的啊?”

姓臧的那警察年纪不小了,见到沈昼叶的第一句话,就这么问道。

外面暴雨倾盆,窗户上装着铁栏,沈昼叶诚实地说:“没有,撑着伞跑过来的。”

“……”

那警察同志手里的烟蒂一磕,烟灰抖落,以眼皮扫了她一眼:“学生?”

沈昼叶点了点头,好奇地问:“很明显吗?”

臧警官:“那不然?”

沈昼叶:“唔。”

大叔端着杯现磨的咖啡,身上一股浓得散不开的烟味儿,显是在抽烟提神,眼皮都困得抬不起来,对沈昼叶道:“你们这些学生个顶个的都这样,我们见的人多,你们这群小孩儿一进来就明白,学生们不经事儿,太干净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小姑娘你太典型了。你看上去是个傻的。”

沈昼叶:“……”

“可、可能吧。”沈昼叶怯怯地道:“我不太会处理我自己的事情,也不会看别人眼色,怎么学都学不会,挺吃亏的。”

那警察和善地笑了起来,道:“嗯,行吧——那小姑娘,你觉得我们今天叫你来,是要做什么?”

沈昼叶有点儿呆地摇摇头:“……不知道。”

她哭了一整晚,将将止住,此时眼底仍带着水光,沈昼叶天然的有些不谙世事,又有种生活赋予的娇气,简直是个令人无法招架的好相貌。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她,问:“……你……”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你,”

窗外带雨的风将窗户吹得咕咚作响,臧警官终于施施然地问她:

“——和陈啸之是什么关系?”

-

……

陈啸之头痛得厉害。

他酒量不差,上头很慢,但是喝下去的酒终究是酒。额角破皮之处泛着青,血半凝不凝,警察给了他一包纸巾让他擦擦头上的血。他坐在拘留的隔间里,醉醺醺地仰头,看向天花板上昏白的灯。

“打架斗殴进来的,”一个女警道:“……有一段时间了吧……”

陈啸之坐在长凳上仰着头,满脸的血并没有擦干净,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哪里晓得。”

……

夜里一点多,陈啸之醉眼朦胧,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他的指骨都破了皮,真皮层青红地袒露在湿润空气之中。

那年轻人坐在那里,犹如雕像,眼睛赤红,却没有半滴眼泪。

他旁边被拘留的酒驾人纳闷地问:“兄弟,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

“前女友。”

陈啸之声音嘶哑得可怕,一身酒气,昂贵的衬衫袖口都是泛黑的血,衣服皱得不行。

他说完就不再作声,显是已经醉得说不出话了。

“你得找人来接。”酒驾男提醒道:“兄弟,你得提供个家人联系方式给他们,先保释出去,要不你得在这睡一夜……”

旁边的光头开口:“这你不用操心,他说完了才倒下的。”

酒驾男:“……?”

“他有人来办保释。”光头解释道:“你别看模样文质彬彬的,这哥们可他妈狠。我第一次见打架互殴,拘留的时候只来了一个人的——另一个跟他互殴的被他砸到医院了。”

“就跟他妈的,”光头摇了摇头:“——要杀人似的。”

……

-

距离那之后约两个小时,成府路,警察局拘留所外,办公区。

灯光昏沉黯淡。

沈昼叶难以置信:“打……打架斗殴?”

臧警官将烟头按灭,揉了下熬夜而通红的眼:“啊。”

此处表肯定。

“……”

沈小师姐立时急了:“警官,我认识陈啸之十年,从来没见过他打人,他打了谁?会给档案留记录吗,整件事是怎么怎么回事?警官您……”

臧警官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问:“这么急?你不是他前女友吗?”

沈昼叶声音都在发抖:“警官,这个会给他留污点么?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么?陈啸之是个很——很有前途的科学家,现在还在准备回国……”

“这个不好说。”臧警官道:“小姑娘,先把保释办了吧。”

-

夜里三点多。

沈昼叶交完保释金,办完手续,不住对协助的两个警察道谢,然后跟着女警走进拘留所,看到了陈啸之。

他挤在一群酒驾的、在外斗殴的、盗窃的人中间,出门时笔挺的、成熟的西装揉得都是皱和血,高定衬衫上满是乌黑的血点儿,闭着眼睛靠在墙上。

醉得如一滩烂泥,人事不省。

沈昼叶:“……”

昏暗的灯光里,陈啸之仰着头,高挺笔直的鼻梁犹如神的杰作——只是嘴角破了皮。

沈昼叶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疼得眼圈泛红。

他不该是这样的,沈昼叶心如刀割地想,陈啸之从小时候就——就不是这样的,他不该在这里。

“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呀。”那女警对她友好地说:“和他分手做什么呢?”

“还有,问他要找谁来接,他只说你。”

沈昼叶眼眶都红了。

“……只说你。”

女警温和地重复。

然后那女警道:“他真醉过头了,我怀疑我们他连叫了人是来保释他的都不知道,只会喊你的名字,还有另外两个字儿……我听不太清。总之你先带他回去吧,有事我们再联系他。”

沈昼叶眼眶泛着红:“可……”

“可是,”女警温和地说:“没什么可是的,总归都发生了。”

沈昼叶心疼得几乎都要碎了。

她不知道这架是怎么打起来的,更不知李磊为什么会进医院——陈啸之总是一贯地瞒着她,什么都不说,缄默得像一座山。

——他只会说,沈昼叶,出去。

陈啸之什么都不会讲。这是他一贯的作风。陈啸之年少时瞒着沈昼叶自己将要出国的事——他总是什么都不讲,不说出自己的关心,不说出自己的喜爱,不说出自己所隐瞒的、却又在意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十年后的沈昼叶对他那时候所隐瞒的东西,仍然一无所知。

他连说过最甜蜜的话,也不过就是一句‘你才是伊娃’。

可是他却总是,在那儿。

沈昼叶看到那男人身上干掉的血点点,眼泪吧嗒一声滚了出来。

“陈啸之,”

沈昼叶嗓音带着哭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乎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陈啸之,你醒醒,我带你回去。”

-

……

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的,已经熟知世界的规则的陈教授坐在拘留所中,睁开布满血丝的眼。他的面颊上一道血痕,嘴角破得血肉模糊,看向自己的初恋。

那男人眼里满是泪,下一秒又将眼睫合上了。

……犹如刚打完架的、闯了祸的学生。

-

在暴雨倾盆,雨水浓得化不开的深夜。

校园里,沈昼叶今晚第三次横穿校园,搀扶着醉得一塌糊涂还满身伤痕的陈啸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陈啸之一句话都没。

这男人一身酒气,比沈昼叶高了大半个头,将姑娘家压得东倒西歪,沈昼叶好几次想把他丢到地上然后拽着他的腿将他拖回奶奶家,但是一看他身上的伤又不太舍得,只得给陈啸之当人形拐棍。

陈啸之滚热的鼻息熨帖地喷在沈昼叶脖颈后,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小小的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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