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看来那般平和。
「天要黑了啊。」胖子说。
「是啊。」阿万杵在他身边,道:「是要黑了。」
「看来,我该进门了。」胖子站起身来,说:「我蒸的冬瓜盅,应该差不多也好了。」
「别忘了帮我留一份啊。」阿万嘴馋的说。
「当然。」胖子笑着转身进门:「当然啊。」
阿万扯着嘴角,看着前方那蛋黄,一点一滴的沉入了大街的那一头。
在它消失的最后那片刻,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浮在水中,轻轻晃动了起来,旋即复又归位。
阿万噙着笑,低下头来,举步下了台阶,当他再抬首,掀开了遮住独眼的眼罩,伸指抓了抓痒。
夕阳最后一丝金光在他抬眼的那瞬间,消失在天边,可几乎在同时,若一直盯着他看,看得极仔细,就会看见他的左眼在指尖也瞬间亮了一亮,但他很快的将眼罩戴了回去。
满天紫红彩霞万分绚丽,可他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仍能听见乐乐和定风斗嘴的声音,也知他若是回头,定能看见阿澪,或许也能看见那位老神在在的爷,还有回到柜台里的陈掌柜,以及正在擦桌扫地的跑堂,甚至还能瞅见伙计出来点起挂在大门外屋檐下的灯笼,收拾义诊时让人休息的板凳,若他往上瞧,二楼那儿尚有伙计正在替窗台边的花盆浇花,水花哗啦哗啦的洒落,湿了他一旁的大街。
炊烟袅袅,教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他没回头查看,只拿起胖子留在台阶上的茶壶,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绕着客栈外围走了一圈。
当他走动时,茶水由壶口流了出来,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细如丝的水线。天已暗,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发现。
可仍有一双又一双眼,在黑夜中睁开,紧紧盯着那间客栈。
蓦地,晚霞最后一道余光,消逝在天际。
第二十章
客栈里,人声仍喧哗。
远远的,还能看见跑堂点上了灯,伙计忙把桌并,有人添着饭,有人端上菜。
夜风吹得门外旗招猎猎作响,悬挂在檐下的灯笼也随之摇晃。
暗夜中,那个独眼的男人,手里拎着茶壶,还在倒那茶水,银线一般的茶水,在地上绕着客栈,眼看就要头尾相接,在客栈大门前连结起来。
黑暗中的无数双眼睛,没有傻傻的等着他把茶水连在一起,在晚霞天光掩去的那一刹,数颗长钉如箭般疾射而出,直击他的手、眼、心、口,当然也没忘记他那一双快腿。
男人往上翻了个筋斗闪过长钉,手中茶壶的壶嘴,仍流泄出涓涓细流,如他所愿,往那茶水最初落下之处洒落。
可就这一个筋斗,已慢了一慢,一支大红伞突如其来,啪地在客栈大门前打开,阻断了茶水的连结。
独眼男咒骂一声,翻身一个大脚朝大红伞劈下,岂料大红伞却旋转了起来,卸去了那一脚,更可怕的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伞面边缘锋利如刀,眨眼就划破了他的裤,若非他闪得快,只怕整条腿都要给砍下来。
还没喘过气来,持伞者手持长刀,忽地又朝他砍来,独眼男拿茶壶架挡,那铁茶壶却被那刀生生从中劈开,茶水哗啦倾泄而出,偏生他人已被推到客栈大门边,持伞人又用红伞挡着,落下的茶水全被挡下,一滴也没落到该落的水在线。
几乎在同时,独眼男能看见,水线之外的暗夜中,无数黑影蜂拥而上。
「不好!」独眼男脱口再咒,仅剩的眼露出少见的惊慌。
持伞者冷笑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红伞再往他推去,独眼男伸手试图架挡,未料伞尖却在这时往前弹射出来。
这一招,太过出其不意,独眼男闪避不及,被剌个正着,一口鲜血就这样在他被推入了客栈大门时,从他嘴里喷吐而出。
他砰然摔倒在地,一把大刀随之而来,狠狠的砍下了他的脑袋。
鲜红的血花,冲天飞散四溅,喷得到处都是。
「啊——」
尖叫声,瞬间响起。
红伞可没给人机会,一入客栈就再次旋转了起来,那如钢刀一般锋利的伞面,脱手而出,在客栈里飞舞着,眼看几个伙计与跑堂就要跟着被砍头,一对流星锤轰然朝大红伞砸来。
红伞唰地回到了持伞者手里,流星锤随之而来。
「臭妖怪!还我阿万哥命来!」
怪力小姑娘怒极,一对流星锤被她舞得虎虎生风,几乎砸破了客栈。
持伞者东奔西跑的闪躲着,以红伞接了两次流星锤,可这小姑娘怪力极可怕,就是旋转伞面也卸不掉那力道,教大红伞面被戳得坑坑疤疤、破损不堪,连钢骨伞架都被打歪。
当那流星锤左右夹击双双再来,持伞者胆颤心惊,根本来不及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流星锤砸得头破血流,说时迟,那时快,一漆黑长满锯齿的镰刀忽地闪现,唰地砍掉了那怪力丫头的脑袋。
持伞者松了口气,就见那有着一双漆黑锯齿镰刀的家伙,拿其中一支黑镰把那死不瞑目丫头的脑袋戳起来,送入嘴里,喀滋喀喳的吃着。
到这时,客栈里早已血流成河。
无数妖怪早趁机冲了进来,可大多数的家伙没啥定力,就像这黑镰一般,一见血肉,瞬间就扑向那温热血肉,争抢吞吃。
客栈里的掌柜,伙计、跑堂,满身是血的惨叫着,被追扑倒在四处。可持伞者就没看见那原先该在这厅室里的正主儿。
蓦地,楼上传来打斗声,持伞的男人猛地抬首,背后忽然窜出四张薄如蝉翼的翅膀,他震动翅膀,飞窜上楼,一路上他瞅见一胖子被人分食,看见那拿着钓竿的小白脸死在另一间房,看见那只乌鸦精怪被活生生拔掉了翅膀,他一路往上,终于在客栈屋顶看见那千年巫女同那姓宋的被人围攻。
太好了,还活着,没见血。
持伞者见猎心喜,抓着破败的红伞,持刀冲上前去,砍死了眼前阻挡着他与那巫女的其他妖怪。
五颜六色的血液与体液,随着断掉的肢体与头颅飞洒上天。
在这无比血腥的黑夜中,他闪电般和那男人对了数招,姓宋的以黑剑砍向他持刀的手,他狠狠一笑,根本不去救手,只飞快以红伞插入姓宋的家伙的胸□。
他的断手带血飞到空中,喷得他满身是血,可他一点也不在乎。
那男人满脸错愕,带着红伞摔下了屋脊,持伞者抓着大刀,只从胸腹两侧,又伸出另外两只手,抓住了那群魔万妖心心念念的千年巫女。
到手了!他到手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冲心上脑。
正当他转身要将她掳走时,他忽地看见那巫女无瑕的脸,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一滴血渗了出来。
香气,蓦然盈满鼻腔,窜入心肺。
恐惧与渴望同时疯狂袭来,口水瞬间满溢口腔,森白利牙在同时暴出了唇,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即便他明知应该要带着她快跑,却做不到,他克制不住地张嘴朝她咬去,几乎在同时,感觉到其他妖怪前仆后继而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张嘴就咬,吞吃啃咬着他与她。
可眼前的巫女,却在剎那间消失无踪,而在他嘴里的,只剩一白色纸片。
不,他尝到她了,他能闻得到,感觉得到,就像其他妖怪感觉得到一样,以至于他们全都发狂的咬着他。
不同的,是他能察觉那源源不绝的力量。
那力量由口入身,奔窜五肢百骸,在他每回被咬下一口血肉的同时,就生生不息的修复着他的伤口,补充他失去的血,和他被吞吃的肉,甚至让他被砍掉的手再次长了出来。
可那力量止不了痛,止不了被撕扯啃噬的痛,而那重复增生的血肉,只让更多的妖怪争先恐后的窜了上来,一再啃咬争食他,无论他往哪逃、怎么跑都没有办法摆脱。
他的翅膀断了,四手两脚也被嘶咬扯开。
混乱中,他摔下天窗,跌落客栈大厅,那些失去理智的妖怪也不曾停下,只是追了下来,扑咬啃食着他,教他惨叫连连、满地打滚,恨不能当场死绝。就在他生不如死的这个当口,混乱的大厅地板,轰地发出圆形蓝光。
蓝光冲天,瞬间将妖怪全都烧得灰飞烟灭,但他还活着,因为不断被烧灼而痛苦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