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着眼,青丝黑发在她手边飘荡。
阿澪将那微热的指尖紧握在手心。
她若想看,随时都能看的。
不差这一会儿。
她告诉自己,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疲倦的脸上挪移回眼前浮在半空中的巫文,她试图让自己专心,伸手转着那些巫文,找寻查看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可一颗心,却仍浮动着。
日光渐暖,悄悄挪移。
在那静谧的秋日里,他沉重的脑袋,更加朝她垂落靠近,然后就这样搁上了,轻轻枕在她的肩头。
剎那间,什么也来。
她像被烫着那般,飞快往旁退缩,这一退,让他失去了平衡,撑脸的手一滑,整个脑袋就这样坠落,然后猛地醒了过来。
他一怔,眨着惺忪的睡眼。
「嗯?我睡着了吗?」
他坐直身子,抬起滑脱的手,搓揉着半边脸,自嘲的看着她笑,道:「抱歉,我看今日就先到这吧。」
阿澪心头仍因方才肩头那没预警的连结而颤抖,闻言她匆匆起身想走,他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想抽手,他却将其紧握。
「陪我一会儿吧?」他看着她,用那倦累的脸面笑看着她,语音沙哑的开口要求。
她一愣,只见他噙着笑,哑声说。
「这几日,我老作噩梦,妳能不能在这儿待着?」
阿澪垂眼看着他,怎样也没想到,这男人会这样开口要求。
可这男人虽然笑着,眼底却透着惊惧,那不是假的,她能感觉到那惊与惧从他大手而来。
桌上香烟袅袅,那一双黑瞳暗淡了下来,可他没松手,只继续轻轻拢握着她的手。
她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他在怕什么,在惊什么——
他仰望着她,黑眸更深,笑更苦了。
她不想知道。
不想。
可她没有动,无法就此走开。
风悄悄又来,让发与袖,飞扬。
他没再开口,只是一脸疲累的凝望着她,无声要求。
莫名的慌,让她挪移开了视线,转开了脸。
他手一紧,教她心一抽。
天井里的梅树,早在起秋风时,就被吹落大半,如今只剩最后几片叶勉力撑着。
身后的男人,依然没有松手,她却也无法狠心抽手大步走开。
过去这些年,在她需要的时候,这男人一直陪着她。
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她可以不知道,不要去看。
别去读他的心就好。
当叶又落一片,她曲膝弯身,跪坐了下来。
身后的男人,收紧了手,她能感觉到他松了口气,教她忍不住回首瞧去。他仍是一脸的倦,原本在他嘴角的笑,早已消逝,可那双黑瞳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教心紧喉缩。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再次缓缓勾起了嘴角,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温暖,让心微颤。
这男人带着她躺下,甚至没试图去铺那床。
他累了,很累很累,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
拥着她,他轻轻喟叹了一口长气。
那口长气,莫名教她心又抽紧。
阿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层层衣衫,一点一滴的传来,能感觉到他的心,贴着她,一下又一下的跳。
他身上,仍有远方的风尘,带着他乡的味道。
如果她敢和自己承认,她其实好想知道这些日子,他曾去过哪,想知道方才那会儿,他那样看着她时,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但她不敢看。
这些年,她越来越不敢看,不敢读他的心。
怕看到……不该看的……
怕瞅见……不想瞅的……
他知道。
她晓得他知道,所以才不忧她看,才敢在她面前,毫无戒心的就这样睡着。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是想她看,要她看。
这男人,真的教人恼。
他若刻意要让她看,故意去想,她是挡不了的,但他偏偏不这么做,他要她自己看,要她主动去读他的心。
真的教人……好恼……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她仍是无法起身走开。
听着他的心跳,她闭上了眼,静静的待在他怀里,蜷缩在他身旁,同他一起,陪他一块。
日子悄然随风而逝。
还以为,只是那日要她陪。
谁知从此之后,只要他在岛上,做什么也找她一起。
他在下雪时陪她弹琴,在花开时同她赏花,在炎炎夏日一早将她拉起来去挖笋子,做凉拌竹笋来吃,在秋又来时,同她一块儿布阵舞剑。
中秋那日,他拉着她上屋顶。
她一个没注意,回神已被他带到了屋脊上。
「你带我上来这做啥?」
他笑看着她,长袍一掀,在屋脊上坐下,指着前方那已开始从树头上冒出边缘的明月。
「今日是中秋,咱们上来,当然是要赏月啊。」
赏月?!
她傻眼,都不知道这男人哪里有毛病。
银盘一般的月,又大又圆,虽只是边缘,已教她看了就恐慌,惊惧畏怖都上心,她转身要走,他却开口道。
「生而为人,我们会从痛苦中学习。」
她僵住,冷声回道:「听你在放屁。」
「就当是听我在放屁吧,妳不试试,怎知不成呢?」他边说边笑着打开食盒,抟出一小块圆酥饼,朝她递去。
「喏,妳尝尝这蛋黄酥多好吃,外有千层酥油皮,内有咸蛋黄和甜豆泥,一口咬下去,咸甜滋味都有了,配上今年新茶,多享受啊。」
阿澪拧眉,垂眼冷冷睨着那男人。
他见了,只笑着再道:「反正今夜无事,天清气朗,与其闷待在屋里,还不如坐这儿喝杯热茶,吃点蛋黄酥,一块儿聊聊。」
见她迟疑,他柔声哄道。
「年年岁岁皆有月,妳难道日日夜夜不见月?咱们在月下喝茶吃点心,以后妳若遇月圆,就想着今夜,总好过胡思乱想别的好。」
闻言,心微动。
不是不知他有理,可她仍迟疑。
应天瞧着,知她心动,再补着说:「菜刀叔叔的蛋黄酥呢,我特别留下来的,方才还先烘烤加热过的,妳要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未完,她已回身。
她一脸木然,可他看见她伸出了那只白皙的小手。
他不再多说,只笑着把那蛋黄酥搁到了她洁白的手心里,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阿澪瞅着他,半晌,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眼前的月,爬升得更高了,露出了大半。
她刻意垂眼不看,就吃着手中的饼,眼角却瞥见他正提壶倒茶,这家伙显然早想好了要上屋顶赏月,他脚边屋瓦上,非但有食盒,还有小铁炉和茶壶,更有小杯在那儿。
为了让它们能稳稳待在倾斜的屋瓦上,他甚至做了一个能横过屋脊的小桌,配合着顶上斜瓦,就这样架得刚刚好,站得四平八稳的。
「既是中秋,你不用出岛回家和爹娘吃团圆饭吗?」
「我那在大漠黑鹰山的小师弟娶媳妇,他俩去吃喜酒了。」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这来回一趟就要上千里,怕是就连过年都要在那儿过了。」
她接过那茶喝了一口,一边慢慢吃着手中咸甜的蛋黄酥饼,没再吭声,倒是他自顾自又接着说。
「因为这般,接下来几月,堂里人手可能忙不过来,我白日会出岛去药堂替人看诊。」
她还是没吭声,就慢吞吞的吃着她的饼。
他替自己也倒一杯茶,拿了一小圆酥饼,怡然自得的咬了一口,心情愉快的瞧着眼前的明月在黑夜中爬升。
「说起来,苏爷有心陪白露,近几年医书读了不少,他对跌打损伤推拿这部分很是得心应手,就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的人才,让他开始在药堂里帮忙替人抓药把脉。入冬后,来看诊的人会少些,药堂里有他和白露、余大夫顾着,我就不用天天过去了。」
阿澪听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
「这药堂到底是你宋家还是他苏家的?要不干脆改名算了。」
「我倒是想,白露不肯啊。」他笑着说:「苏爷也不想,他说若真改名也改叫『白露堂』,可千万别叫他名,说若改叫『小魅堂』是能听吗?是给鬼抓药,还是给妖看诊啊?怕到后来,人都不敢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