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又笑,「是挺像啊。」
他看着她拿来一颗熟透的橘,剥着那黄澄澄的橘皮,边道。
「当年胖子和菜刀叔叔大吵一架,扔了勺子离家出走和楚腾去跑船,没想到四海走过一圈后,他反倒又拿起了勺子,重新开始做起料理一技艺还比出海前更加精进。他回来时,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银光和楚腾那儿把他给抢来的。」
她剥下一瓣鲜橘,剔掉了籽,递到他嘴边。
「抢来?」
他张嘴吃掉那一瓣酸中带甜的橘,方回道:「民以食为天,吃饭皇帝大。妳活了那么久,吃过多少山珍海味,我要不找个厉害点的厨师,怎么有办法将妳拐上船同我一道?」
她一怔,抬眼就见他笑看着她,让她莫名红了脸。
「明明就你自个儿贪嘴,你甭赖到我这儿来。」
他再笑,边笑边又咳了起来。
这一咳,咳得他喘不过气来,不只把方才吃进去的那瓣橘咳了出来,又再咳出了血。
阿澪搀着他,拿着手绢替他擦嘴,只觉心紧喉缩,热气又盈上眼眶。过去这些日子,这男人几度命危,教她有好几次起心动念想提一事,她总将那念头压下,可如今看他这般虚弱,非但连地也无法下,就连想抬手掩嘴都做不到,日夜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终教她忍不住开了口。
「你知道,我曾经转化过的人,不止夜影。」
这话,教他一怔,抬起了眼。
「我还转化过蝶舞,她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好友,嫁给了龚齐后却站在他那边。」她看着他,哑声说:「我太恨龚齐,太恨蝶舞,所以我让她喝了我的血,让她同我一样永生不死。你曾问我,常入喝了我的血,会如何?」
她舔着干涩的唇,脸色苍白的告诉他:「有些人会死,有些不会,那是一个很强烈的转化过程,我不知道为何有些人会死有些不会,但若能活下来……」
阿澪唇微颤,深吸口气,凝望着他,哑声道:「我的一滴血,可以延长普通人的寿命,受了伤能够很快就好,直到那滴血的能量耗尽为止。」
「就像在广府客栈中那个妖怪一样?」他问。
她点头。
他看着她问:「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她黑眸一缩,深吸了口气,方哑声坦承:「我没再对别人做过同样的事,人们对长生不老有奇怪的幻想,我宁愿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有一回我受了伤,血滴到了一锅汤里,有几个人喝了那锅汤,除了其中一个,其他都没撑过去,当晚就死了,后来那个人,活了八百年。」
话至此,他当然晓得,她为何会和他说这个。
她一直不曾开口同他说,她的血对人也有延命的效用,是因为她不只不信任妖怪,也不信任人,任何人。
直到现在。
她同他说了,说那从来不曾同人说过的秘密。
他知她为何之前从来不曾提过,这世上所有的妖怪都想抓她、吃她,若她的血真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事传了出去,只会教这世上所有的人也都想要投入追捕、猎杀她的行列里,那她就再也无容身之处了。
一时间,心缩得更紧,抽得更痛。
她就这样戒慎恐惧、惊惶害怕的走了上千年啊。
压不住的心疼,教热上眼,他凝望着她的眼,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
「阿澪,妳想要我喝妳的血吗?」
她瞳眸微缩,只看着他,唇微颤,哑声反问。
「你想吗?」颤颤地,阿澪吸了口气,问:「若哪天,你……撑不下去了……你想吗?」
「若我成妖,也想吃妳,该如何?」他万般心疼不舍的问。
「蝶舞不曾想要吃我。」她含泪哑声道。
他苦笑,淡淡道:「妳说她嫁给了王,那她必是阿塔萨古国的贵族吧?自古以来,王族与有功的贵族通婚所在多有,她能存活,或许是因她体内也有稀薄的神之血。」
她知道,她不是没想过这点,却还是忍不住泪眼盈眶的喘了口气,颤声说:「可还有那……暍了汤的人……」
「几个人?」他问她:「喝了那锅汤的,有几个人?」
她一僵,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有泪夺眶,滑落苍白的小脸。
「那时妳人在哪?客栈?市集?庙会?有多少人喝了?十个?二十个?上百个?」
最后这一句,教她瑟缩了一下。
他心一紧,知自己说中了。
「活下来的那一个,必也是万中选一,身强体健之人,对吗?」
她痛苦的看着他,然后合上盈满泪水的黑眸,点了点头。
若在之前,在他还身强体健之时,或许他也可以撑过去。
可如今,再不能了。
他知道,她当然也晓得。
但她还是说了,怀抱着那一丝希望,同他说。
因为她想要他活着,同她一起活着,走天涯、去海角。
若是他,她可以,也愿意去相信。
可她明白,太晚了。
若她早一些说,若她更加相信他,若她早在他为她以身涉险之前就说,或许他真能挺过神之血的考验,但在内心深处,她不认为他真的可以,也愿意同她一起。
千年不死,长生不老,从来就不是福报,她比谁都清楚。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也知道,才会教冬冬做人就好。
他不想变成妖怪,他许多年前就说过了,他不求长生不老。
他只想当人,同人一般生,似人一般死——
「好啊。」
这一句,教她一怔,张开了泪眼。
他凝视着她,温柔的道:「若将来哪天,我撑不下去了,咱们就赌一赌吧。」
阿澪不敢相信的看着他,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她也一般。
在这之前,她太过恐惧、害怕,始终不敢去相信,真的完全相信一个人。可此时此刻,她真的信了,却已迟了。
如今他身子变得这般虚弱,若喝了她的血,恐也如同喝毒药一般,无法承受。
那,确实就是在赌博,而且赢面恐怕连千万分之一也没有。
她泪眼模糊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与悔恨,一并涌上心头,焚烧着她的心,教滚烫的热泪潸然而下。
见她这般,应天不舍的忍痛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没事的。」他哑声道:「没关系的,才月余呢,上回我不是也养回来
了?我会把身体养好一些,我会陪妳的。」
这话,只教她泪如雨下,湿了他的肩头。
他抱着怀中那抖颤不停,呜咽不住的小女人,声瘠哑的缓缓同她道。
「就是哪天咱们赌输了,我不小心走了,定也会重入轮回,投胎转世,到时妳来找我吧。等妳找到了我,我定也会陪妳一起,我们再一同过日子。无论要花多久时间,我定也会为妳找到解开这血咒的方法,一生不够,那就三生七世,百年不够,那就千年万年,便是解不开,我也会陪妳一起走下去……」
他温柔的话语在耳畔轻响,许下那无尽承诺。
阿澪心痛难忍,不禁抬手回抱着他,一声呜咽逸出喉头,泪更泉涌。
「所以,妳别怕,若遇妖,妳就想着我吧……不怕的……」
他颤颤吸着气,含泪哑声笑道:「想想我俩一块儿过的日子,吃过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想想将来妳我相见,还能一起过的日子……妳若有怨,就怨我,若有恨,便恨我,待到时见到了我,再一并找我算账……」
成串的泪珠止也止不住的落,她揪抓着他背后的衣衫,张嘴吸气,却压不
住心痛,可他拥着她,紧紧拥着,让心口贴着她的心口,大手抚着她乌黑青丝,哑声说。
「阿澪,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教妳孤身一人,天若不应妳,我定来应妳,天若不应我,妳来应我便成,好不?」
那温柔的情意,如潮水般而来,裹着她,渗进发肤,沁入心田。
她合上泪眼,紧拥着身前男人单薄的身子,只能点头。
窗外,秋风又起,送来不远处的人声笑语。
见她点头,应天拥着这活了千年的巫女,深深吸了口气,心更疼也更暖。他知他的要求有多无理,他的承诺又有多虚幻,可她仍是答应了。
她肯答应,愿信他,这一生,他就不枉走上这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