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长孙义却摇首否认道:“王后连接两国情谊,为我库孙带来无尽财帛生机,早已归还在下昔日恩重。”
“都说草原人生就大方随性,”两人你来我往谢来谢去,重昭面上早已难抑粲然:“怎地偏偏汗王与众不同,不洒脱还别扭。”
她避开他讶然神色,低声表达心迹:“左不过你我如今夫妻一体,又何须客气至此。”
大抵是从那时开始,他才忽地发现,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远没有他想像得那般遥不可及。
临出发前,因心知此去数月乃至半年难归,长孙义一连数日待在木甲室内不见人影,最终只将“冠者五六人”与“童子六七人”送至王后所居凤泽殿院内。
木雕大约半掌大小,以歌舞与浴水造型居于流水潺潺间,端的是满目花团锦簇,山水悠远,成了一处极为亮眼的殿内微缩景观。
长孙芙见过后更是四处嚷嚷恨不能整个库孙王宫都知道,逼得莫那娄菲蒂气势汹汹地赶至漫雪殿与茂眷纳伊对峙:“姐姐莫要忘了,你我均出自库孙高门,本该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怎地现下总是胳膊肘往外拐?”
“王后为人谦逊和善,进入王宫后也算时刻保全你我颜面,”缓缓放下手中账册,茂眷氏只与莫那娄氏好言相劝:“你非要咄咄相逼,除却令自己不快罢,可还有其余收获。”
“那也比你这马屁精好!”
莫那娄氏冷眼横过那账册,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手边唰唰撕个粉碎,还恨恨踩了几脚:“我看姐姐你当真掉进钱眼儿里糊涂了去!”
眉间蕴起不耐,茂眷氏正待争执,莫那娄氏立即抢先道:“她是王后,真要将你的阿芙抢去身前认作亲女,你以为你还有反抗余地不成。”
此话一出,茂眷氏果然如她所料变了神色。
她因此又添油加醋,抓住机会挑拨离间道:“更不必提汗王现下对她愈发宠爱,哪怕她自己不开口,汗王或许都会 替她做了这个主!”
茂眷氏的性子惯是不争不抢,毕竟高门贵女出身,自小本也无需争抢何物。
可她在长孙义后宫中地位尴尬,论信任与熟悉不及碧荔,论宠爱不及莫那娄氏,多年来唯一倚仗便是阿芙,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这许久,她决不允许有人来争抢。
她看得出重昭与阿芙彼此都很喜欢对方,阿芙每日回到漫雪殿后依旧会叽叽喳喳地常常说起母后,似乎比对她这个亲生母妃还更上心。
思及此处,她终是沉下脸,与莫那娄氏低声道:“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
重昭因中毒导致面容溃烂的消息传至乌坎城时,长孙义并不在营中。
段权灏派出快马于前线将他寻回,又将战事全部揽于己身,方使他放心离去。
待他风尘仆仆日夜不休赶回凤泽殿内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毒物初步认定为长孙芙从行走商人处所购,径直带入玉染坊与重昭同享的几种鲜花糕。
只不过长孙芙用后并无任何异样,重昭脸上却发起红痘脓肿,紧接着溃烂不止,请来御医诊断才知是中毒。
“糕点中含有‘甘定散’,仅单纯使用,可美容养颜,”御医战战兢兢立于殿内,根本不敢抬眼张望长孙义:“若一旦不慎辅以绿豆,反损其道。”
“是碧荔侧妃。”
正安心照料重昭用药的阮儿听见“绿豆”二字,倏地从塌前起身,行至长孙义面前跪定:“午后因暑热缘故,碧荔侧妃专程请了王后与另外两位侧妃去往她殿内饮食绿豆银耳汤,定是她之后唆使芙公主又去购买这些养颜花糕,意图谋害王后!”
因着脸颊肿胀导致出言困难的重昭急忙敲击床栏引起她注意,蹙眉摆手:“阮儿,碧荔侧妃与阿芙平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怎可能会唆使她。”
碧荔是长孙义婢女,与他自幼相识相伴。此等情义本就坚不可摧,她何须自作聪明,惹祸上身。
“可——”
阮儿焦急回首,见重昭摇头,只得将满腹委屈都憋回腹中,不再贸然开口。
长孙义亦扬手止住阮儿继续言说。侧首与御医道:“眼下王后中毒应不算重,及时服用解药何时可恢复常态。”
那御医顿时更为胆战心惊,头嗑在地面之上根本不敢动弹:“回,回汗王话,此毒无药可解。甚,甚至,当面容已烂无可烂,”他闭了闭眼,终是将境况如实相告:“毒性会自主蔓延全身,性,性命难保。”
“哐当”一声,阮儿手中药盏瞬间落地碎裂四散,她回首看向靠在榻间同样愣住没能回神的重昭,整个人如同石化般留滞原地,半晌没能迈出步子。
长孙义则不动声色放开袖中紧捏双拳,勉力维持平静:“从毒发到面容烂无可烂,大约多久。”
“少则七日,多则十五日。”
不等御医说完,他已阔步来到重昭床边,甩袖冷声道:“退下罢。”
眼见 御医连滚带爬地逃离凤泽殿,阮儿忍不住冲着他背影暗骂几声,终于恢复神智看向重昭:”公主,别听他胡说,咱们,咱们一定有办法的。”
她哽咽着抹去眼角泪珠,匆忙将碎裂药盏清理而出,仅留下长孙义与重昭二人独处。
他仿佛对她可怖面容毫无畏惧,听见门锁落下声,蹲下身形执她双手承诺道:“本汗从来坚信世间万物皆有药可医,只是我等尚未窥得其内玄机。给我七日时间。”
握着她双手的手略略用力,顺势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好声劝慰:“即使没能寻得解药,也绝不让你孤单上路。”
“汗王荒谬。”
分明全身发抖,连牙关都止不住打颤,她却还是努力堆出笑意:“生死有命,太过在意反成累赘。”
“王后是我妻。”
身为男子,未能庇护妻眷长安无恙,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
他曾因疏忽错过一次,若再无悔改次次错下去,岂非白长了数十年年岁。
从得知中毒到刚刚御医判下死刑,重昭眼底晶莹来来回回晃荡良久,到最后早吓得干涩无泪,此刻竟仅仅因他简单五个字,潸然而下。
初至图鹿城时,她满心所愿不过逃离燕都去过自己期待的自由生活。
可渐渐地,又无端生出些其余祈求。
记得新婚大约半月后,某天夜里长孙义为尽地主之谊,专程带她策马前去城外石壁山崖。
那时战事尚未吃紧,八姐姐也似乎刻意放他假般,由着两人新婚燕尔,形影不离。
因着对草原风光尚不熟悉,她不知该往何处去看,盯着黑乎乎的夜色疑惑许久,忽地感到耳边一暖,是他双手覆于其上,将她眸光移至头顶星空万里。
燕都万户人家灯火恢弘,永远将天空映衬得晦暗无光。
虽曾在绘本中见过广袤群星,可真正身处其中,感触全然不同。
星河如练,惊鸿缠绕越过天际,直击心底,华彩迸裂而出,与身侧之人紧紧相接。
那是她短短十六年人生里,见过最美的夜。
后来他又带她去过许多地方,走遍与燕都全然不同的草原市集,于林海雪原迷途误入部落猎人篝火围炉,还有浮禺山巅唾手便可触及之无尽天幕,原是真的要比四方宫城大得多。
见过八姐姐与广益恩爱模样,其实不难辨别,长孙义待她并无情深。不过当她是挚友幼妹,既交给他看顾,万不可有负所托。
可她却不知缘何愈发牵挂,希望能离他更近。
在不断笨拙试探地悄然靠近中,她都还没来得及阐明心意,便只剩下区区七日时间。
落拓失神中,长孙义忽地被人圈住腰,从身后抱了过来。
重昭埋首在他肩处,沉默不语,他亦静静由她桎梏,不曾挣脱。
直至暮色盖过满室余光,她才泄力般重新跌坐回榻间。
“七日后我会带解药返城,”长孙义回身,抚过她发间凌乱:“下毒之人如何处置,全由王后定 断。”
罪魁祸首利用阿芙稚子无辜一箭双雕,将罪名推在碧荔身上,重昭看在眼底且觉再愚蠢不过,长孙义监国数年,以一己之力周旋渊梯与大周间保得库孙长盛不衰。
又岂会被她们蒙在鼓里不明所以。
只可怜阿芙年仅四岁,正是离不开母妃的时候。
“长痛不如短痛,”长孙义冷言出声,替她捻好被角:“养在那等恶妇膝下,毁的是她一辈子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