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谈锐坐在床边, 用视线一寸一寸地描摹着连知之的脸, 就像一匹狼在逡巡自己的领地,他粗糙的手指摸过她细腻的皮肤, 一是在边陲沙化之地被风沙磨砺出来的粗糙, 一是在大都市内被各种昂贵奢华的护肤水乳养出来的细腻, 两者一点都不相配,但却又奇异的和谐。
连知之感觉自己脑袋闷闷的,一阵一阵的隐痛,恨不得狠狠砸上几下好纾解这种黏糊糊的不爽快, 这时,她感觉到脸上被一个温暖的干燥的东西触碰着,动作轻柔而无比珍惜,然后一个更柔软的东西印上了她的脸颊,不舍地流连一番后才离去。
连知之眼睫微颤,然后猛地醒了过来,一睁眼,就对上谈锐的眼睛,他的眼底还带有猩红,有奔波后的疲惫,也有心疼;他的手掌还停留在她的脸颊上,粗大的手轻轻托住她的脸,像在掌中捧了一弯新月或一湾清泓。
乍然四目相对,谁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谈锐先作出反应,他触电般的松开连知之,缩回自己的手,像极了一个被当场抓住的贼,连脸都涨红了。
他没想到连知之会这么快醒来的,他本想偷偷地来,偷偷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偷偷地离开。他知道他现在还没资格求她倾心于他,他家乡的野兽们求偶的时候都会展示自己的实力,他又有什么呢?于是在上一次离开后,他就打定主意,不做出一番成绩绝对不出现在连知之面前,更多时候,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电话手表,这么一个给孩子用的儿童物品,却是他和连知之相连的最后一条线。可是在昨天,他听到了小李和朱莉的通话,朱莉在那边焦急地说连总被人袭击了,现在正在医院,于是他再也按捺不住,飞奔百里千里来看她。
连知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道:“扶我起来。”
房里除了连知之外还有三个人,小李、朱莉和谈锐,听到连知之这句话,小李和朱莉岿然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都把目光投向了谈锐,而谈锐还傻乎乎的担心着连知之会责怪他的贸然到来。
一时间,竟然没人理会连知之。
……这特么就尴尬了。
连知之翻了个白眼,小李伸出一根手指,在背后杵了杵谈锐,小声道:“去啊。”
“哦——哦!”谈锐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连知之的病床摇上来,还给她腰后塞了个枕头。
狼在狩猎时是很会审时度势的,他看出了连知之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立刻便打蛇随棍上,还要喂连知之喝水。
连知之瞪了他一眼,避开他的手,自己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问朱莉:“说吧,怎么回事?”
朱莉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那个私生饭已经被逮捕了,法务部也已经开始行动了。医生说连总是轻微脑震荡,还要住几天院观察观察,基本没什么大问题。”
连知之摸着自己脑后那个包,这还真不是那个私生饭打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后撞出来的。
她问:“严寂察呢?”
朱莉说:“就在门口。连总入院后,他很快就来了,一直说要照顾您,我拦了。他就在外面守了一天。连总要见他吗?”
这事是因他而起,于情于理都要见见的,连知之正想点头,但却忽然若有所感,转向谈锐。
谈锐果然正紧张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不高兴和委屈,脸看上去也气鼓鼓的,像一个黑包子。
谈锐忧伤地想,姐姐身边总有那么多男人,不同类型不同性格的男人,环肥燕瘦的……
看着这只气呼呼的狼崽子,连知之好悬没忍住笑,她往下扯了扯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对朱莉说:“不见。让他回去。”
朱莉一愣,以她对连总工作狂的了解,连总肯定会第一时间处理这件事的,她转头看到谈锐,又了然,果然连总又为了谈锐“公私不分”了。
谈锐眼神一亮,重新焕发出光彩。
连知之咳了一声:“我累了,要躺下去。”
谈锐这回很是知机,立刻就把连知之的病床摇平,替她掖好被子。
连知之把被子拉上来遮住脸,躲在下面偷偷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探出头来:“你这几天忙不忙?”
谈锐愣了一下,犹豫了。这对他来说是一道送命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若说自己忙,她是否会赶我走;若说自己不忙,她是不是会认为自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挣扎良久,谈锐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是有点事要做,可是我更想留下来照顾姐姐。”
连知之下巴一抬,既高傲又骄矜:“那好吧。那我允许你照顾我。”
***
连知之的伤不重,既不需要吃药,也不需要打点滴,只是需要观察,其实连知之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完全可以满血满蓝复活出院,但是她不说,谈锐也不说,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借着“照顾病人”的名义相处了好几天。
谈锐曾说过他“是有点事做”,但是连知之以为这不过是他的托辞,他没工作,除了上课,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但是这几天,她却注意到谈锐每天总有很多电话,每次接电话,他都会避开她,回来后尽管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连知之还是能看出来他的郁闷和烦躁。
连知之蓦然生出一种老母亲的沧桑感:崽子大了、翅膀硬了、有秘密了,会瞒着自己了……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和空间,连知之也不打算过问。直到她看着谈锐的电话越来越多,他眉目间的神色越来越焦灼,她这才开始有点担心。
要知道谈锐的事,根本不需要通过他自己。在谈锐又一次出门接电话时,连知之拨通了小李的电话:“小李啊,我有点事情要问你……”
小李半点都不带犹豫地就背叛了谈锐,把谈锐的事抖了个底掉,毕竟连总才是给他发工资的人啊!谁是爸爸就听谁的!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连知之怕谈锐半途回来,便自己去了医院的后花园。
坐在后花园的长凳上,小李还在电话那头尽职尽责地如实叙述,连知之却有些恍惚,她眼前是郁郁葱葱的绿植,收费昂贵的私立医院在绿化上也下了苦功,葱茏的树木密植,其间有古朴的山石若隐若现,还有溪水流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借着日光的反射才能窥得它隐藏在花草树木中的一丝亮影,更别说那些奇花异草,按照园艺师的匠心别具,种植得错落有致趣味盎然……可是眼前这一幅春光图却全然入不了连知之的眼,她的思绪已经随着小李的描述飘飞了出去,飞到了百里之外的集义镇,幻想着小李描述的那副场景。
谈锐寻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连知之盯着那一处山石下冒出的淙淙泉眼发呆,他看了一眼这后花园,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了,可是每次来,都会被这花团锦簇的美景震撼,这里真的太美了,这里纸醉金迷繁华鼎盛,火树银花整夜不眠,这里也有烟雨江南红花绿树,很难有人会不喜欢这里。
而他的家乡,那遍布的沙和荒地,那蓬蓬枯黄的草……谈锐想,也许那里真的留不住姐姐这样的人吧。
他怔忪地看着连知之,还是连知之先觉察他的到来,仰头问他:“怎么了?”
他站在她身前,日光从背后照过来,投下一大片黑影,把连知之整个都笼罩了进去,像是投入了他影子的怀抱里。谈锐回神:“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看你出去接电话很久都没回来,所以自己出来了。”连知之说,她这话带着试探的意味,她还是希望谈锐能自己主动和她说说的。
但是谈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避了试探:“没什么,我在和杨老师讨论一道数学题。”
“哦。”连知之慢条斯理的,“那你可真棒棒啊。”
不知怎的,一股通电般的战栗从谈锐后背处升腾起来,沿着脊椎直到他的后脑勺,他总觉得连知之话里有话,特别危险。
可是连知之说完那句话后就没再说什么,依然如同平时那样的言笑宴宴。而这天也是观察的最后一天,医生详细地检查过后,宣布连知之可以出院了。
连知之要出院,谈锐便没了借口再待在这儿,他只能向连知之辞行。
连知之也不留,笑眯眯地给他订好机票,又送他去机场,在安检口外,和颜悦色地和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