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华挑了一会儿, 拣出几颗大而饱满的在手心, 笑盈盈地朝她道, “安嫔娘娘, 今天赏下来的珠子都特别好呢,奴婢挑了几颗一样的攒成珠花做成钗子,肯定特别漂亮。”
说着拈着珠子伸手往她鬓边比划了一下, 又道, “安嫔娘娘原来是这样好看,原先皇上将您放在宫正司可真真是玉珠蒙尘了!”
为尽快讨好新主人,这新来的小宫女总是能找出一些溢美之词不断夸赞她, 左右巴结着一口一个“安嫔娘娘”叫得殷切。
而她自己却还没有习惯这个称呼,这个被景鸾辞赐予“安分守己,恪守妇德”之意的称呼。
反应了一会儿,淡淡地一笑, 抽出蓝色瓶里的一株腊梅,一朵朵又丢入银炭盆中,那花遇火,却不像佛手柑皮能蒸出香气,而是冒出一缕缕呛人的青烟。
绿华在一旁看着,望着她左脸上长长的疤痕嘴巴动了动,本想说娘娘有伤不要撩了烟火,却被一旁的霄月拽了出去。
一到外头就狠狠戳她额头道,“你脑瓜里一天想些什么!马屁都拍在马腿上了,娘娘脸上有伤,怎么可以在她面前提那些话头,毁了面的人,心里难过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打扮,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绿华吃痛地捂着额头,“温太医不是说不妨事,养一两个月便能好全么,娘娘看着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啊!”
“若不在意,能每次都将那药膏扔掉,肯定是心里气极了。”霄月摇头道。
绿华这才有些惊怕起来,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一眼阮木蘅,见她正对着碳盆发呆,悄声问道,“那疤这么骇人,是怎么来的,月姐姐知道吗?”
“听宣和宫殿前侍奉的小公公说,那一日皇上因安嫔娘娘全部招认了和宁将军合谋之事,发了很大的火,盛怒之下要削了宁将军的职位,降至百夫长,安嫔娘娘一力阻止,却激起皇上越大的怒气,当晚……”
她说着越是放低声音,“结果当晚侍寝后,敬事房的太监登记了,也做了侍寝的牌子,娘娘第二日醒来却仍旧跟先头一样不愿意做宫妃,甚至划伤了自己的脸,那一日可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让后宫里人议论了好一阵,你怎地什么都不知道?”
绿华听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啧啧感叹,“这娘娘可……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阮木蘅淡淡地听着外间的喁喁私语,原来她在关雎宫的这些日子,宫里诸人是这么传的么?
嘴角一勾,轻轻讽笑一声。
原本她可以任景鸾辞降了宁云涧的职位,而不激怒他,可以不指着他鼻子骂“他们景家各个都是暴君”的,可话就那么出口了。
因为怒不可遏,因为阮府,抑制了太久的情绪,不受控制说出口了,便惹得他砸了一个瓷瓶,瓷片正好爆在她脸上,她便毁容了。
原本她应该注意到宁芄兰那一日的异常,注意到酒有问题。
可事情没有如果,一切的一切,行来的每一步,她都落入了自己织的网中。便是她仍旧不够狠绝,对自己也好,对景鸾辞也好,对他人也罢。
阮木蘅眼底浮起笑意,伸手将那梅枝扔到火里,霎时梅枝被拷出浆,冒着热气泡,烘起更高的烟气。
外头不知何时人都退尽了,开春的细雨好似又绵绵的下了起来,有风漏进殿里,涌动着将火盆里的青烟吹斜到一边,正好呛到了她。
她起身开窗,却是当真下雨了。
雨中一人由太监打着伞从庭院中进来,遥遥地与她对望。
相对之下却更寂寥。
景鸾辞微垂眼皮,一直静静地与她对坐在这锦绣堆中,越发衬得脸色发白,微露出的眼底布满红血丝,遮掩不尽颓靡之色。
他神色复杂地盯了她一会儿,终是出声道,“你的伤该请太医来仔细瞧瞧。”
阮木蘅拨动碳火的手停了停,静静地道,“臣妾本不会以色侍人,何必在意这个?若皇上看不惯,后宫里大有让皇上看得惯的,何必日日前来。”
景鸾辞神色一抑,“你非要这般语气说话么?”
“臣妾这么说话也不是一时两时了,皇上还未习惯么?”阮木蘅抬眼,挑了挑唇。
景鸾辞猛地眸光闪出怒意,压了压,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从周昙处拿过一盒药膏,二话不说便掰过她的左脸,捏紧了下颌,蘸了一些药轻轻点涂在她脸上。
阮木蘅一扭脸,干脆被他扶住肩膀,轻轻呵斥道,“别动。”
她便不再动,只低垂着微微颤着的睫毛,好似瓷人一般定住。
那疤痕从眼角处一直斜划下来到鼻侧,因没有好好护理,伤口处有淡淡的黄色,好似发了脓。
景鸾辞落在她脸上的手停住,脑中反复地划过那一日的情景。
当他厉声质问她为何要和宁云涧私谋,若留在宫中,她明明知道,生养死葬,荣黄富贵,三千集一身的宠爱,他都愿意给时,
她凶狠地道,“何必装做吃醋的样子,何必装作对我有情的深情,你所在意的只是皇家的尊严,是对一个人控制的欲望有没有满足,有没有一个让你发泄的地方而已。”
她说她这么些年来只是他的傀儡,年少时因为孤单,所以需要她这个傀儡,绾嫔之事,需要发泄,所以需要她,现在怕寄托恨意的对象没有了,又说什么要留。
他从未真正在意过,尊重过,她只是稍微特殊点的工具而已。
何必末了以“现在愿意给愿意好好待她”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拉住她,真是可笑至极。
景鸾辞抽离了手,那皮肤上微细的温度也随之消逝,指尖清凉的药膏弥留,那凉意和她现在的脸上神色一模一样。
“下午,朕再叫温太医来好好瞧瞧。”他道。
阮木蘅淡漠地转脸,“臣妾当真不必。”
景鸾辞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沉默了片刻,道,“也罢。”寂寂地起身,又道,“朕今后再不会强迫你于任何事情。”
阮木蘅浅浅地一笑,目送着他开门迎进旋卷的风雨,听得他离去时,最后一句道,“木蘅,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
她恍惚了一下,嘴角轻轻勾起,无法回去的路,本就不必再回去的。
...
转眼阳春三月,院子里春日的微风徐徐,花卉姹紫嫣红,宫人们迫不及待地穿上春衫,外头的宫道上常有小宫女们莺莺燕燕的笑闹声过去,好似寒冻彻底远离了。
景鸾辞日日到关雎宫独坐,到三月春又有朝贡的藩属国来郢,便也不再来。
而关雎宫外,众人的生活却是流动着照旧,宫妃们每日都会去翊宸宫问安唠嗑,每五日都到太后处请安伺候。
只有阮木蘅的宫内是静止的,一连一个月,她只独自出了两趟门,皆是说要去宫正司看看,尔后便窝在屋里看书,谁都不见。
直到三月中旬,内务府又开始准备行清节太庙祭祖一事时,阮木蘅终于出宫了,带着她与水云霄月一起做的青团,且行且走地到宣和宫请安。
时间正好是昏时,天光晚得慢了一些,夜幕还未降临,橙黄的夕照洒满宫阙,有飞鸟从宫外头归巢而来,叽叽喳喳地叫两声,落入某一个宫的屋檐下。
宣和宫里,景鸾辞正好面见了瀛土而来的使臣,一边歪靠着,一边对着橙黄的光看又是新得来的极日珠。
周昙急急从外面进来,满面喜意地道,“皇上,安嫔娘娘来向您请安了。”
景鸾辞微微一怔,浓黑的眸子里落尽了适才的光线,转过头便见她站在殿阁里,微微笑了笑道,“臣妾藏了点私酒,又做了青团,皇上想必也未用晚膳,便想着带给您尝尝。”
不知是情境,还是因为她今日装扮素净,那薄薄的月白色修身衣裙包裹下,她显得柔和乖顺,是他许久未见过的神色。
周昙“诶诶”了两声,接过屉盒,将酒罐和青团放到案几上。
景鸾辞冷峻的脸浮起笑意,笑意极淡,却似光中尘埃,点点的带着暖意,道,“你坐吧,朕正好饿了。”
阮木蘅应声,让周昙取了筛酒器和漏斗,拢着袖子,将桂花酿一遍遍筛进酒壶里,酒渣在盘中淡青的一团,发出陈年的味道。
“取朕的琉璃盏来,这样的酒色盛在里面,才最合适。”景鸾辞闻着酒香道。
淡黄的酒旋在琉璃杯中,果然很赏心悦目,阮木蘅举着杯盏看着,花瓣似的眼睛被玻璃拉长,而从杯盏外看过去的景鸾辞亦是扁扁变形的,不由笑道,“皇上可否记得以前有一次,波斯国进贡了一面光镜,也跟这个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