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出逃计(41)

几欲逼疯了人,熬干了人,才得了这满纸谎言。

才发现她从初始就算计着他,她从始至终,对待任何人,乃至他,没有过一句实话,一言一行,物尽其用,都只为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

而可笑的是,从她算计他的始终,他竟然全都正中了她的下怀,跟旁人一样愚蠢地替她铺就了私逃出宫的路。

愚蠢地赋予了她再次欺骗的权利。

再次成为那个被背叛和被抛弃的人。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在周昙惊恐的眼神中,一张纸一张纸地拿起来看。

看毕又霍地扔在地上,目光移到滴水的包裹上,又沉默不言地看了好久,慢慢地才再次翻开,翻来翻去,仍是一包死物,阴湿而冰冷。

和那一沓纸一样。

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好似什么都不值得回顾,什么都不值得交待,只余冷冷的一股轻蔑和得意。

他捏起那血渍的一角,突地冷笑了一声,“她最好死了才好,否则朕只要抓到她,要她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

庙又小又破,褐色的墙垣坍了半边,枯藤老树从庙内墙角长出,树冠顶落半边的瓦顶,风雨哗啦啦的从洞口漏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的碎瓦上,疏密有致地敲出奇怪的声响。

庙里地界分明地坐着三伙人。

靠里面避风最好处的是四五个结伴出猎的猎户,头戴翻毛羊皮帽,身上背着弓箭,叉了捕猎而得的鸟,在火堆上滋滋炙烤,一边喝着酒吃着肉,一边说着方言叽里咕噜地笑着。

再往外点,剥脱的大佛像侧,干爽的墙根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身后放着两个背篓,约莫是上山采药的人,身前脚处同样堆了一盆火,烤着喷香的山芋,熟透时,发出甜甜的香气。

在这两伙人斜侧中间,几乎窝在佛像底座处的,是一个浑身湿透裹着黑色长袍的女子,全身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蓬乱淋湿,黏腻地粘在额际,露出一张白得渗人的,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脸。

要不是她间或抬眼看外面的雨,另外的人可能还以为这是一具美丽而狼狈的尸体。

山林的秋雨,酝酿得慢,来了后却如赖在酒馆的醉鬼,怎么赶都赶不走,滴滴答答一直下到深夜。

女子便当真如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窝着。

兴许是那四五个猎户看不过去了,其中一个叽里咕噜和另几个说笑两句后,便摆动着绑着皮毛的笨拙的腿,到她跟前,用生硬的官话说,“姑娘,过去。”

那女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极慢地扭过遮掩在风帽后的脸,看了看他后,摇了摇头。

那汉子又说了两句,见对方如傻子一样,便摇头叹气回去了,过一会儿却是另一个汉子,用叶子包了一只烤鸟过来,仍是山里人说不好的官话叫她吃。

她半天没动,却终于开口了,“谢谢,抱歉。”

那人觉得她忒别扭,不识时务了,将那鸟往她跟前一扔,便回去叽里咕噜地对着其他人抱怨。

雨下的仓惶又可憎,下到那些猎户横七竖八地躺着磨牙鼾睡,都还未停,女子脸上终于有了焦急,望了再望从瓦顶漏下的雨,一裹半干了发皱的风衣风帽,猛地便扎入雨中,从庙门出去了。

庙里还没睡的男孩揉了揉眼睛,缠着青年男子讲故事的声音止住,有些害怕地道,“……清哥,那姑娘不会是妖怪吧?”

男子闷闷地,木讷地往火里添了一把柴,骆驼似的眼睛茫然看了一会儿在雨中飘摇而去的身影,猛地将那男孩一拎,粗声粗气地说,“觞儿,走了。”

也随着那道身影追去。

.

在下雨的山中赶路,最可怖的不是路滑难走,是密林间看不见的未知,这未知就像某一种蛰伏的野兽,总让人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黑黢黢的树丛中蹿出来一口将人吞下。

阮木蘅从破庙里出来后,向前艰难狂奔时,便觉得背后如影随形着什么,不由越跑越快,可越跑那黑暗的林中,黑暗的背后的声音,反而抓得越紧。

甚至有直接抓在了她的肩头的感觉,惊慌地一回头,肩头赫然一只手,她吓得大叫一声,狼狈地跌倒在泥泞中。

那手的主人却才大喘着气露出身形,一高一矮,裹着斗笠蓑衣,到她跟前将她扶起来,高个的将头上斗笠一抹,露出在庙中见过的那张长着一双骆驼眼的脸。

还未等她惊惧过神,那男子箍着她手臂的手猛地一用力,将她悬空拎起来,往腰间一夹,扭头吼了一声“觞儿”,便不要命的往山下冲。

阮木蘅只觉得腹部伤口被夹得生痛,倒吸一口气想尖叫都来不及,被晃得眼冒金星,只好如死鱼一般使劲儿踢打着脚,那人却反用双手将她箍得越紧,抱木头一般借着下山的冲力,没头没脸地往下跑。

一直跑到山脚雨雾里山路边的一驾马车处,才停下来,同样猛地将她往车辕上一扔,粗声粗气地道,“我有马车,你和我们一起坐。”

同样不等她说什么,将落后跑来全身是泥的八九岁的小男孩抱起,往她身边一放,便扯了缰绳要赶马。

阮木蘅脑子完全冻木了,身形却比脑子快,纵身一动就要跳下去,那男子一把将拽住扯回来,骆驼眼睁开了,大声道,“你跟我们坐!”

阮木蘅只当是碰到人贩子或者什么奇怪的强盗了,抱紧包袱,不再敢动,眼神恐惧地看着他。

僵持了半晌,已进了马车的男孩,探出头来,点了点她肩头,稚嫩的声音道,“清哥不会好好说话,我们不是坏人,他想帮你。”

阮木蘅不知道这怪异的状况怎么回事,这奇怪的俩人又要干什么,那男孩又一指自己,“我叫小觞儿,他叫清哥。”

再次诚恳地望向她,“我们不是坏人。”

阮木蘅冻得扑簌簌的睫毛上下翻看向他们,叫清哥的人高马大,皮肤微黑,脸瘦狭,若不看那无精打采的骆驼眼,长的颇周正英武,加上那眼睛,就一股憨厚的老实气。

马车里的小觞儿已经脱下了蓑衣斗笠,挂在马车后头,穿着细细瘦瘦的粗布衣裳,眼睛很大而灵活,见她不断地看着他们,从布袋里掏出一颗山芋,塞到她手里。

“吃吧,还热乎着呢。”他热情地说。

阮木蘅惊疑不定,却终是一点点剥开,小口吃了起来。

清哥见她仍坐在车辕上,又粗声粗气地说,“你去里面。”

阮木蘅莫名其妙听了他话,他又扭过头,道,“你去哪里?”

她看了看山峦间越来越小的雨,雨中弯弯曲曲的山路,“徽州。”又补了一句,“不走官道,能走山路吗?”

回答她的是吁马的声音,随即马车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朝着缭绕雨雾和山云的弯道而去。

第39章 遇故知 害怕得要死

车马磷磷, 风鸣夜喧。

习惯了深宫中夜里规矩的冷寂后,稍微一些响动,便能将她惊醒。

阮木蘅从漆黑的车厢中睁开眼, 旁边小觞儿睡得酣甜, 深匀的呼吸中,偶尔砸吧几声嘴巴, 好似梦到了什么吃的,被他压着的袖口处印满了涎水。

她拨开车窗,崎岖不平的山路走完了,马车慢慢驶入平原,灰黑色的土地上,偶有几滩在夜中发亮的湖泊, 在马车蜿蜒而过时, 河滩上猛地惊起几只寒鸦, 尖利的叫声骤然响起时, 总惹得她一阵心悸。

从丹岐围场逃出来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天了。

原本从丹岐走官道马车疾驰到徽州, 大概只需要十多天多天,但为了绕过塞道上盘查的人,他们一直往深山山路里绕行, 绕出九曲回肠的弯后, 终于只剩一两天的路程便到徽州地界。

徽州是阮木蘅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投奔的地方,那里有唯一一个不算故人的故人——阮府旧人杜酒娘。

杜酒娘是徽州人,夫家死后, 她带着儿子来郢都谋生活,因手艺不错,被阮府管家雇来给阮灼做酿酒师傅。

阮府被抄家前,母亲曾暗地里放了一批家奴, 其中一个就是杜酒娘。

因着救命的恩情,阮木蘅进宫后不久,杜酒娘曾经托人进来,希望能带她出去,但苦于身份低微找不到门路,便给她留了徽州故乡的地址,留话说她二十五岁离宫时可以来此地投奔她。

十多年过去,阮木蘅出宫规划着往徽州跑时,并不确定这个地址是否还存在,杜酒娘是否还记得她,但她别无选择,她不能回西河故郡,景鸾辞若要找她,一定会去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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