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江蕴星今晚第一次叫他,“我、我想要洗澡。”
江鹤一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只留给江蕴星一个表示同意的“嗯”。
这里的浴室很亮。六月的气温已经偏高,而汇进浴缸里的,是与六月毫不相配的温热水流。
白瓷浴缸很快储到了七八分高的水位,江蕴星仰躺着,温热的池水紧密地包裹住他,颇高的水温好似能直接钻进他的身体里面,往内注入几丝得来不易的暖和。
但江蕴星还是觉得冷,他失魂落魄般直视着光线刺眼的浴室吊灯,没一会儿便眼前发黑,又有一圈一圈的白色光晕干扰他的视线,四周一片模糊。
什么都看不真切的感觉,让江蕴星怀疑自己正被虚无的梦境包围着。
好像在做梦。
江蕴星忍住眼睛的不适,缓缓抬起被浸湿的左手,好像能摸到白得刺眼的灯光一般,固执地在空中停留许久,最后抓住光亮似的,握住手心将手收回。
但其实不是梦。
第13章
卧室挂钟的指针即将指向十二点,江鹤一关掉笔记本,抬眼看了一眼敞开的房门。
江蕴星还没进来。
以往即使江鹤一冷眼相对,江蕴星也一秒都离不开他似的粘着他。今晚倒是安分,洗澡后见江鹤一在使用笔记本,只站在门口看了一小会,就乖乖走开了。
之后都不见他过来骚扰,江鹤一一时之间还有些不习惯。他拿起桌上的水杯走出房间,在饮水机旁倒了半杯水。
客厅里静悄悄的,江蕴星并不在。
江鹤一的房子并不大,客厅和厨房都没人,他犹豫了一会儿,而后朝以往江蕴星半步也不肯踏入的客房走去。
客房在江鹤一卧室的隔壁,房门敞着,柔和的暖黄灯光填满了空间。
床中间隆起一个弧度,江蕴星侧身躺着,对着房门的后脑勺上有两小簇翘起的乌黑发丝。
江鹤一在门外站了几秒,才上前打算把房门关上。
他动作很轻地走近两步,居家拖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细微声响。刚伸手碰到门把手,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江蕴星忽然间像弹起来一般坐直了,快速、慌张地抱着被子挪到靠墙的床角,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只有急促却压抑的喘息声无法掩饰地传出来。
江蕴星浑身颤得厉害,江鹤一试探着问了句“怎么了”,但得不到他的回答。
直到江鹤一坐到床上扯住江蕴星紧紧包在身上的那床被子,江蕴星发抖的身形短暂一僵,而后崩溃地哭喊出声。
他蜷着身体,双手紧捂着脸,每声呜咽都渗着痛苦:“哥哥……哥哥……”江蕴星的声音闷在手心里,“救救我……”
江蕴星的反应太出乎意料,他对江鹤一的询问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求救的话。
“江蕴星。”江鹤一握住江蕴星双腕企图拉下他的手,但江蕴星还是哭叫挣扎。江鹤一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强硬拽下江蕴星捂在脸上的双手,迫使他狼狈的模样暴露在自己的视野。
江鹤一又叫了一遍江蕴星的名字,从攥住江蕴星手腕的手中抽出一只去擦他脸上湿漉漉的泪痕时,江蕴星又很害怕似的往后缩了缩。
他仍闭紧双眼不肯面对,好像根本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江鹤一,沾湿的黑色睫毛不受控地发颤,原本红润的嘴唇被他牙齿的力度咬得发白。
江鹤一不知道江蕴星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宛若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一般,完全沉陷在一种江鹤一并不理解的崩溃里,痛苦又恐惧,看起来很脆弱、可怜。
安抚或关怀都不是江鹤一拥有的技能,他握住江蕴星的后颈,施力使其靠近,在江蕴星强烈的挣扎里单手捂住他重新开始哭喊的嘴巴。
“嘘,嘘。”江鹤一难得有耐心地劝说,“再哭就扰民了。”
这次江蕴星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了一般,逐渐压下了仿佛无法停止的呜咽。
他小声抽噎着,非常缓慢地睁开哭红的双眼。与凑得很近的江鹤一对视时,眼睛里溢满了晶莹的水汽,以及深深的怀疑。
待江蕴星恢复冷静,江鹤一才将捂在他下半张脸的右手收回。
江蕴星回不过神来似的,顶着一张哭花的脸怔怔凝视着他。等到江鹤一稍稍往后退了些许,江蕴星才伸手轻碰了一下江鹤一的脸,像在是确认什么。他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叫江鹤一:“哥哥。”
江鹤一“嗯”了一声,继而拉下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沉默半晌后沉声问:“怎么回事?”
六月天里,江蕴星仍穿着长袖的衣物,半个掌心被藏在袖中。
隔着一层厚薄适中的布料,江鹤一感受到被他握在掌中的手腕明显一僵,他很轻易就摸到江蕴星瘦到过于突出的那块腕骨。
沉默今天在他们之间出现了太多次。江蕴星低下头没有说话,企图以不过分明显的拒绝配合的态度蒙混过关。
江鹤一从来不是喜欢追问到底的性格,江蕴星不回答,他也不强求。
无言相对了一小会后,他松开手掌,江蕴星反倒伸过手来捏住他宽松的睡衣一角,可怜小狗似的眼巴巴地望着他,叫江鹤一“哥哥”,接着问“我今晚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江鹤一想,江蕴星真是最擅长明知故问的人,分明他拒绝江蕴星也不会当真,最终还是要顺从自己的心意达到目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询问江鹤一的意愿。
熟悉的心烦意乱又开始翻涌。江鹤一冷着脸起身,没来得及迈开脚步,衣角已再次被江蕴星攥住。
江蕴星又做出他最擅长的可怜表情,仰起脸很需要安慰似的望着江鹤一。
僵持了十几秒钟都不见江鹤一脸色有半分软化,他难得识趣地主动松开了手。
江鹤一没什么睡意,回房间后拿过手绘板,开始随手涂画。
等到肩膀颈椎明显发酸,他才仰头伸展身体。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昨日傍晚开始向他袭来的混乱与猜疑终于在此刻平息下来。江鹤一不愿继续多想,于是对着窗外的浓重夜色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江鹤一难得感知到困倦。空调房里即便放了加湿器,空气还是干燥。喉咙略微发涩,江鹤一想,上床睡觉前,还是需要再喝几口水。
他拿起已经空空如也的玻璃水壶,拉开房门时,有东西随之倒落。
江鹤一垂眼去看那抹猝不及防躺倒在他脚边的深灰色,江蕴星的脸被深色睡衣衬得极为苍白。他有些僵硬地仰躺着,睁着眼惶惶不安地对上江鹤一的视线,很像胆子很小、害怕被丢弃的可怜狗狗。
“我、我不是故意的……”江蕴星缓缓坐起来,垂着头不敢直视江鹤一,声音也很小,“是我吵到哥哥了吗?但是……我就只是,坐在门外啊……我都没有吵……”
江蕴星就坐在门的中央,阻住了江鹤一的路不说,还伸出一只手去抓江鹤一的睡裤,很自责也很不愿承担责任地自辩:“不能怪我的……哥哥,哥哥不要生我的气。”
江鹤一宝贵的睡意一瞬间又烟消云散了。他无奈地闭了闭眼,沉声叫江蕴星的名字,又说:“放手。”
从江鹤一的角度俯视,可以轻易看清江蕴星的动作。
他看见江蕴星捏在他裤脚的手指一僵,然后非常缓慢地松手,微微弯曲的脖颈也有些僵硬。但几秒钟后他仰起了原先低垂的头,脸上的表情好似在等待判决一般严肃,眼底无法掩饰地蓄满水光,但用力睁大了眼睛忍在眼眶里。
江蕴星抿着唇,一副倔强又隐忍的表情,最终却还是在江鹤一蹲下身来时破功了。
强忍住的泪水顺着江蕴星发红的眼角滑落,他生怕江鹤一厌烦他的弱态,便很慌张地用双手去擦。
抽噎声渐渐不受控制,江蕴星气都喘不匀,还锲而不舍地开口:“这次,这次我没有做错的……哥哥不愿意跟我一起睡,我就、就听话了呀,我都……没有进来,呜呜……我只是坐在门口,我很乖的……”
“哥哥不能、不能赶我走的,”江蕴星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江鹤一搭在膝上的手掌,很坚定地做自我证明,“我明明很听话……”
江蕴星双手交替着擦泪,擦完又很执着地去抓江鹤一的手,没一会儿就弄得他手上尽是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