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拂过,“但池漾两种都不是。”
“嗯,”席砚卿艰难地从喉间溢出一个音,再开口时嗓音压得低沉沙哑,“她没治愈自己的童年,她去治愈了别人的。”
周柏杨点点头:“所以说,池漾是个内心世界很强大的人。她治愈自己的方式,是给这个世界更多的温暖。在孤儿院的那一年,她受到了很多的照顾,所以她有能力之后一直在资助孤儿;还有,她后来好像因为一些原因跟外公在山区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山里的乡亲们对她很好,所以她也一直在资助山区里的希望小学,以及为偏远山区提供法律援助。
“其实她也脆弱,也敏感,也容易被负面情绪缠身,但是她没把自己桎梏在这些走不出去的小情绪里,反倒是把这份感同身受回赠给了世界,回赠给了这个世界上像她一样需要爱的人们。”
席砚卿垂眸,无声地望。不知从何时起,他眼前的景物开始逐渐失焦,最后只剩一袭孤影,在漫漫黑天里奔逸绝尘。
整个世界都静得可怕,他的耳朵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与他擦肩而过的每一阵风声。
天地黑透,骤雨汹涌,他看到她的姑娘,在荆棘逆境中,生出了洁白又柔软的羽翼。
但是,又被人生生折断。
然后,她再长出。
☆、月隐
天边云层渐褪,阳光愈发灿烈。
席砚卿蓦然想起,昨晚那场同样盛大的夕阳,以及奔跑在夕阳下的池漾。
“周医生,我有个问题想问。”
“你说。”
席砚卿斟酌着措辞:“昨天,池漾见过秦骞之后,她说话的语气,不太对劲。”
周柏杨一脸了然:“是不是很像五六岁的小孩子?”
席砚卿:“嗯。”
“这种情况她之前也有过,类似于暂时性情感错位,”周柏杨解释道,“她接受过心理治疗。”
“你不用过分担心,”看席砚卿骤变的脸色,周柏杨赶紧说,“主要是那段时间她一直做噩梦,所以我就对她进行了一些疗法,比如心理暗示,或者催眠等。结束之后她的状态,有时候没办法完全脱离回来,就会停留在五六岁。至于你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她面对应激反应的一种自保行为,就是她会把时间线下意识地倒退到这些不好的事情都没发生之前,也就是五六岁之前,那时候她母亲还在。”
席砚卿目光复杂地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她说她对下着雨的山路,有种惧怕心理,这是为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周柏杨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包括我今天告诉你的那些事,也是我用了十年的时间......”
正说着,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席砚卿一看是陆谨闻的电话,赶忙按下接听键。
手机那头言简意赅:“池漾醒了。”
-
这一觉,池漾做了个很长的梦。
先是梦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夏,海城市被层层热浪包裹得密不透风,闷热又潮湿。
池漾站在二楼的书房门外,透过那扇虚掩的门,悄悄探听着里面的动静。
“秦太太,这是离婚协议书,以及财产转让协议,您在这里签字就好。”池漾听出,这是她见过的律师叔叔的声音。
“好。”云听应了一声,随后池漾听到了一阵笔尖摩挲纸张的声音。
“这是财产转让协议,包括银行资产、固定......”
“这个我不签,”云听说,“既然离婚,那我就干干净净地走,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秦太太。”
“......”
“秦楚河,我希望我们以后——”云听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秦楚河最后一眼,语气决绝,“老死不相往来。”
听到这句话,池漾觉得这场谈话应该快结束了,她不想让云听知道她在偷听,于是赶紧跑了下去。
就是在一楼等待的时候,她看到了从二楼下来的秦韦升。
快下到最后一个台阶时,秦韦升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脚下,脚底一滑,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池漾瞬间上前,一把扶住了他,得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一个眼神。
也是在那一刻,她彻彻底底地寒了心。
从小云听就教导她,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但是在这一刻,她动摇了。
不应该对所有人都善良的。
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秦家,和妈妈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想。
她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于是,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件深色的牛仔外套,套在了自己的T恤外面。
为了不让云听发现自己受伤的手腕。
因为如果她发现了,就一定会先给自己包扎。
而包扎,可能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包扎完,肯定又会问自己是怎么弄的。
她不会说谎,那么妈妈就一定会找秦韦升讨个说法。
而讨说法,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
但是,在这个家多待一分钟,于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所以,她瞒着,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命运总是喜欢跟她对着来。
走的时候,电梯出了故障,她们被困在里面好几十分钟。
池漾紧紧牵住妈妈的衣角,有些害怕。
云听弯下身来与她平视,安抚着她。
小姑娘一脸不安地问:“妈妈,你是因为我,才和爸爸离婚的吗?”
云听抬手拍拍她的肩,一脸温和地笑着:“我们漾漾怎么会这么想呢?妈妈离婚,和我们漾漾没有关系,我们漾漾很好,知道吗?”
池漾低下头:“......嗯。”
那一路,池漾都把自己的伤口掩饰的很好。
一直到下飞机,回到了朝歌市,池漾脱下衣服,云听才发现她手腕上多了两个创可贴,忙问她怎么回事儿。
池漾实话实说:“在机场的时候,有个哥哥看到我的手腕流血了,就给我贴上了创可贴。”
“妈妈不是问这个,”云听目光一冷,“妈妈是问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受的伤。”
“是爷爷......”池漾从来没见过云听这么严肃的样子,神情微怔,“爷爷当时快摔倒了......”
云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的最后,她也只是伸长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无力又心疼。
万千话语,都如鲠在喉。
渐渐地,池漾感受到肩上好像有一片水迹氤湿,随后听到一句:“辛苦我们漾漾了。”
池漾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不是不应该去拉爷爷,”池漾喉间一涩,“因为他让妈妈哭。”
“那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云听撑着她的肩,与她对视,言辞间多了几分郑重意味,“漾漾,善良没有错,但是在善良的同时,也要做一个强大的人。”
池漾抬起眸来,问:“强大的人,什么叫强大的人?”
“强大的人就是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人,”云听耐心地给她解释着,“不过,这个不着急学。我们漾漾还不需要马上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因为现在有妈妈保护你。”
可是,令池漾没想到的是,这份她以为会在她生命长河里持续很多很多年的保护,竟在几个月后就戛然而止。
那一天,她孤身一人,为突然临产的母亲,跑下山。
初冬白昼缩减,黑天、骤雨、寒冷,一同涌来。
在下山的途中,她脚下一滑,跌入深沟。
她铆足了劲儿,一次一次地想爬上来,却屡屡失败。
绝望感与窒息感如顺藤而上的荆条,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拼尽全力,向外呼救。
可是,黑透的天色,骤至的暴雨,呼啸而过的寒风,将她那声微弱的呼叫,悉数散尽。
天地间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和雨声,没有任何人给她应答。
她深陷于潮湿和泥泞中,像是在等待凌迟。
狂风席卷,弹雨倾泻,混合敲打着残枝败叶。
可是,渐渐地,她的耳边,不知从何时起,没了声音。
连风声和雨声,也不再给她应答。
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字:恨。
她恨自己的生命,也恨这生命背后,所有人要为她承担的责任。
但是,她不能就此倒下,因为她妈妈还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