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漾看着这一通操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你好聪明啊。”
然后低头,看那句由语音转成的文字:什么时候的事情。
池漾抿抿唇,实话实说:“在我离开秦家之前。”
终于到了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心情反倒没有想象中的沉闷。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秦楚河是我生父。”
听到这句话,席砚卿没强迫自己表现出多惊讶的表情。
池漾用手肘戳戳他:“你怎么这么淡定?”
“猜到了。”他这么回。
池漾没怀疑,继续说:“我还不到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就和秦楚河离了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妈妈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七个月后,我妈妈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阿锦。”
说到这儿,池漾莫名一顿。
后面的故事,是她想掩埋一辈子的秘密,是她不愿诉诸于口的晦暗过往。
可是,秦骞这一闹,将她竭力维持的一切平衡全部摧毁。
那些封缄许久的往事,被血淋淋地剖开,以声嘶力竭的呐喊,以剑拔弩张的对峙。
以最惨烈和最悲戚的方式,远远偏离了既定的真相。
席砚卿不忍让她继续说下去,可是他知道,她在他面前提起这一段往事,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以及需要付诸多大的信任。
因此,这个坎儿不管多难迈过去,他也要带着她迈过去。
长路漫漫,他实在是不忍心,再让她一个人捱了。
“但是,生下阿锦后,我妈妈就去世了,死因是——”说到这儿,她紧闭上双眼,把中间那一段往事略过,“产后大出血。”
席砚卿手心一紧。
池漾苦心孤诣隐瞒过去的原因,至此真相大白。
——她不愿云锦书背着负罪感过一生。
“你出生的日子,就是你母亲的忌日。”这句话,真的会像噩梦一样,禁锢一个人一辈子。
出生即是错的原罪,对一个人的摧毁和有多大,池漾深有体会。
她曾经在深夜里无数次的回想,如果她是个男孩,那么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所以,哪怕这个谎需要她去圆一辈子,她也要去圆。
但是,命运没给她这个机会。
不知道是夜晚本来就静,还是她耳边安静,说这话时,池漾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丢在寂静房间里的一个陀螺,落地后,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如同不远处的那栋楼里,一盏孤灯挺立于暗夜中,溢出的光晕一层又一层。
这晚,京大生科院的一间教研室里,灯光彻夜未熄。
☆、失控
翌日早晨。
“你就在这儿坐了一夜?”听到声音,席砚卿睁开眼,目光寻声朝上。
陆谨闻应该是刚从池漾的病房里出来,身上穿着白大褂,手还扶在门把上。
席砚卿回过神,嗯了一声。
这一声空空落落的,似光束下纷飞的尘埃,找不到定点。
“跟我去休息室洗个脸。”
“不去。”席砚卿拒绝得很果断。
“不去也行,”陆谨闻对付他一向很有办法,“你只要不怕等会儿池漾醒过来,看到你这个样子瞎想就行。”
席砚卿啧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谨闻的胸牌,凑近确认了下:“还是胸外科啊,我还以为你转科了呢。”
“转什么科?”
“以为你转到心理科了呢。”
“......”陆谨闻不愿意跟他废话,拍了一下他的背,“走!”
席砚卿透过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看池漾安稳地睡着,才抬脚跟上陆谨闻的脚步。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逆光而行。
“刚才已经给池漾检查过了,烧已经退了,各项指标也已经恢复正常,”陆谨闻拿了个干净的毛巾递给席砚卿,“等会儿先给你的手......”
正说着,突然之间,门被猛地推开。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朝门外望去,只见一个护士手撑着门,下气不接下气地说着:“陆医生,池小姐她......”
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已经冲了出去。
“从这里往前直走?”护士站前,一个短发女子指着右手边的方向,向护士确认着,“好的,谢谢了。”
得到肯定答复,她正要抬脚往右边走。
突然之间,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如一阵汹涌而来的飓风,浩浩荡荡地掠过她身侧,气场大到,走廊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通畅无比的路。
但是,比席砚卿脚步更快一步的,是池漾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你苟活于世!与我无关!但你妄图顶着我母亲的名义,来弥补你的愧疚之情——”
门轰的一声被推开,与此同时伴随着她一声绝望至极的嘶吼:“那我将与你死磕到底!”
席砚卿踹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窗边的秦楚河。
他赶忙往里跑了几步,这才看到从病床上下来的池漾,她整张脸白的透明,双眸怒视着前方,右手颤抖着指向窗边的方向。
“南南,是爸爸错了。”秦楚河一脸愧疚的表情,抬脚慢慢从窗边往池漾身边移动。
席砚卿带着怒意上前,右手如冲锋的利剑,破风而出。
“你不要碰他!他不配!”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吼,让他挥出的拳头,停在半空。
刹那间,风声都静止。
趁着这声静止,他收剑入鞘,利落转身,义无反顾地抱住了她。
席砚卿把她整个人都揽在怀里,抬手轻抚着她的发,一声一声地安抚:“乖,不怕,不怕啊,我在呢,不要害怕。”
继而,他看向秦楚河,目光冷得渗人:“马上滚出去。”
“我想你是误会了......”
“误会你大爷!”秦楚河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紧接着他的衬衫领子被人狠狠拽起,“你特么现在就给我滚!”
池漾感受到动静,想要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却被席砚卿一把摁进了怀里。
她用余光一瞥,才发现拽着秦楚河的那个人是顾锦泽。
惊涛骇浪朝着她涌来,她手掌一用力,挣脱出了席砚卿的怀抱。
可是,她正要逃跑,眼前的景象,就让她怔住了。
他额前的碎发被打湿,脸上还挂着水渍,池漾目光往下,是他一夜没换的衣服,还有他包着纱布的手。
——她早就知道,他昨天晚上根本没走,而是在门外坐了一夜。
紧接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就像电影画面一样,悉数出现在她面前。
先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周柏杨,以及她手边的行李箱。
——从南栖到京溪,需要横跨大半个中国,她现在就到,说明她乘坐的是最早的航班,那意味着她昨晚根本没怎么睡。
然后是刚才为了她动手的顾锦泽。
——因为自己的突发性耳鸣,他接过了本来应该由自己完成的工作,两天之内跑了三个城市,这模样一看就是刚下飞机。
目光再往后,是陆谨闻。
——胸外科医生的工作强度有多大她不是不知道,但是从昨晚开始,他却不止一次来看过她。
最后,是连呼带喘的跑进来的叶青屿和云锦书。
一帧一帧的细枝末节,在她脑海里串联成一幕一幕的电影画面。
她不禁想问一句:她凭什么?
想到这儿,池漾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两步,双腿碰上桌子,差点摔倒。
几个人立刻要过来扶她。
“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
她厉声制止道,双手紧紧抠着桌沿,手背上的血管被绷得清晰可见,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呛得她眼酸。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没敢再上前。
池漾抬眸,目光定定地,打量着所有人的眼神。
那些眼神里,是油然而生的担忧,是由内而外的心疼,是情难自禁的关切。
可就是这些善意的眼神,一针一针地狠狠刺痛着她的心脏,她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只亚马逊河的蝴蝶,飞抵德克萨斯州,掀起了暴烈飓风。
令所有人都无所适从。
铺天盖地的荒诞感将她层层围住,密不透风,令她喘息不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要成为你们所有人的负担!”
喊这些话时,她身体不住地颤抖,像是要把沉积了二十多年的郁郁不得解,全部宣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