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席砚卿抬头,目光淡漠地扫过去,说:“她今天早上耳朵才刚好。”
“......”陆谨闻怔愣片刻,随即站直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什么?”
这个意思是,一天之内,失聪两次?
席砚卿沉重地嗯了一声,向陆谨闻大概讲了一下她昨天受伤的情况。
两个人都没想到,这番对话会被前来接水的云锦书听到。
刚才席砚卿之所以站在走廊,就是因为想给池漾和云锦书单独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好好聊聊。
不管秦骞那番话有多无理、多混蛋,但也切切实实地、一字不落地落进了云锦书的耳朵。
他不可能不震惊,也不可能不起疑。
所以,席砚卿随便找个借口就出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和进来的护士打了个照面,他打了声招呼,轻轻地关上了门。
“姑娘,你右手这血管不好找啊,”前来给池漾扎点滴的护士说,“我给你扎左手试试。”说着走到了病床左侧。
“手表可以摘下来吗?”护士问。
池漾茫然地看着她。
“我来。”站在旁边的云锦书突然出了声,走到池漾左手边,慢慢俯身,去摘她的手表。
池漾察觉到他要做什么之后,连忙摁住他的手,说了句:“我自己来,你出去帮我接杯水。”
云锦书点点头,起身走过床尾,目光一扫,瞥见了她手腕上的那道疤。
他眉头一蹙,随即转身,尽量不让她看出端倪,淡然自若地拿着水杯走了出去。
他没想到在经过走廊时,会听到席砚卿和陆谨闻的那番对话。
所以,昨天晚上,他的姐姐,孤身一人面对着漫长的雨夜,耳边捕捉不到一丝可以依靠的声音,身陷如此令人奔溃的境地。
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昨晚席砚卿没有找到她呢,云锦书不敢想。
那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朝歌市,那个他从来没有听人提及过的墓园,以及秦骞刚才吼出的那句:“你出生的那天,就是你母亲的忌日。”
层层谜团交错在一起,像是魔咒,仅仅箍住他的心魄。
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池漾用她的一己之力,为他挡住了所有的巨浪滔天。
关于过去的二十年,云锦书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从他记事起,他就已经到了叶家,享受到了足够的关怀与爱。他的童年,很完整,也很美好。
但是,今天他恍然惊觉——
原来,他生命中所有的风和日丽,是因为有人替他遮住了凄风苦雨。
云锦书忽然想起上次池漾生日时,她突如其来把自己拉进楼梯间,又突如其来地抱着自己,伏在肩头哭泣。
他那个时候没多想,可是经过秦骞这么一闹,一些事情开始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当时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走廊上,迎面走过来的一家三口里,那个男人就是秦楚河,另外两个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还有上次在饭局上,秦楚河对他一直关照有加,远远超出了一个投资者的关心范畴。
如今,这一切好像都有了脉络。
可是,此时此刻,他尽力想要去追索的真相,并不是自己的身份。
而是,池漾接连失聪的原因。
云锦书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的女声:“喂?”
“柏杨姐,”他喉间涌出一股涩意,“我是云锦书。”
“阿锦啊,”周柏杨语气一下子舒缓下来,“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云锦书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喉结异常艰难地滚动了下:“我想向您咨询个问题。”
“找我咨询?什么问题?”
“因受到外界刺激而引起的突发性耳鸣,”他手指狠狠箍着手机,骨节明显凸起,“如果在一天之内发生了两次,会造成什么后果?”
“一天之内发生两次突发性耳鸣?”周柏杨一副不可思议的语气,“意思是说这个人在短时间内恢复听力之后,又在短时间内受到刺激再次耳鸣了?”
云锦书背靠着墙,双眸失焦地望着屋顶,艰涩地嗯了一声。
“这种情况,我还真还没遇到过,”周柏杨认认真真地分析起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受到的二次刺激肯定不小。不过,如果及时地加以心理干预和疏导,应该有痊愈的可能,至于耳部受到的损伤是否可以逆转,这个就要因人而异了。”
“那......”云锦书深吸了口气,“最坏的结果呢?”
——告诉我最坏的结果,让我做好准备,在她坠地的那一刻,接住她。
“最坏的结果?”周柏杨顿了顿,“心理引起的病症与生理引起的病症相比,治愈起来,有长处也有短处。所谓长处,就是只要病患心理状况得到改善,病症也会随之改善,不会在生理上造成致命的损伤;至于短处,一是可能心理状况根本得不到改善,二是即使心理状况得到改善,但是生理病症依然存在,因为心理受到刺激而引起的生理反应,很多时候,医生也找不到病因,没有办法对症下药,就有可能造成最坏的可能。”
云锦书如鲠在喉:“什么可能?”
周柏杨实话实说:“永久性耳鸣。”
嗡的一声,云锦书感觉自己的大脑空白了一阵。
周柏杨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问:“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云锦书想要开口说话,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说不出那个他熟悉至极的名字。
巨大的沉默中,周柏杨心跳一滞——
怎么可能?
她上次回南栖的时候,不是说自己已经好了么?
-
挂了电话,云锦书调整好状态,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病房。
池漾靠坐在病床,目光空洞茫然地望向窗外,连他进来了也不知道。
直到云锦书在她床边坐下,池漾感受到床铺有些微的凹陷,她才扭过头来,看着他,笑了。
云锦书把接好的水倒在小杯子里,递给她。
池漾接过,喝了一口。
“吓到了吗?”她问。
云锦书摇摇头,微微俯身,紧紧握住了池漾的手。
他内心有万千话语想说,可是她暂时没有办法听到。因此,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紧紧握着她的手,好让她知道他的存在,弥补着她顿失的安全感。
“阿锦,我现在听不见......”说到这儿,池漾喉间一涩,“可是,我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担心。”
云锦书点点头,目光定定地望向她。
“还有,你不是私生子,那个人才是,”说到这儿,池漾扎着点滴的手下意识地揪住了被子,在上面抓出几道折痕,“关于我瞒着你的这些事情,我会找个时间,慢慢告诉你,但是你不要怀疑自己,知道不知道?”
“嗯,你放心。”他一字一顿地说。
“不要怀疑自己的存在,不要怀疑自己的选择,也不要怀疑自己的信仰,知道吗?”
“嗯,你放心。”
“那你听我的话,现在就回学校去,跟平常一样,该科研科研,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不要因为这些琐事影响你原本的轨迹,风浪越大,你才越要保持常态,知道吗?”
“嗯,你放心。”
“不要去找秦骞,他不值得。所有你想知道的,等我耳朵好了,我都会告诉你,知道吗?”
“嗯,你放心。”
嗯,你放心。
这次,换我来为你遮风挡雨。
云锦书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听从池漾的话,阖上门走了出去。
池漾目送他高瘦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眼眶莫名一热。
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她疯狂地给自己心理暗示——
池漾,你一定要撑住,你一定要好好治疗,你一定要学会与自己和解。
这样,你的耳朵就会尽快恢复正常,这样,你就可以用一个较为温和的表达方式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相。
你绝对不能让自己撑了二十年的保护.伞,在一夕坠落。
我骄傲耀眼的少年啊,是你的存在,支撑我活到了现在。
所以,请你心无旁骛地去完成你的梦想。
不要被掣肘,不要被钳制,不要被质疑。
请你心无所惧,请你所向披靡。
而不是像我这样,可能要穷极一生,与负罪感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