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声从大门的方向传来，应当有很多人，因此十分嘈杂，听不清都在喊些什么。
我奇道：“这是怎么了？”
佳音摇头，只道：“小娘子先吃着，我去看看。”
我依言坐了一会儿，只听得声音越来越大，隐隐有包围崔府的趋势，我再也坐不住，便来到前院，见到崔未晞也在，史素灵正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前去。
家丁都聚在门边，门外被火把照亮，嘈杂声中，依稀可以听到什么“孔孟”、什么“心学”“理学”。
崔未晞看上去倒是淡然，史素灵在一旁急道：“宁息哥哥，与暴徒还有何道理可言，你赶快召集府兵，万不可以身犯险。”
崔未晞叹了口气，从史素灵手中抽出衣袖，道：“不是暴徒，是书生。”
我一愣，书生为何围住崔府？明明中秋的时候，崔未晞还是很受百姓爱戴的。
书生不好糊弄，却也好交流，是容易讲清楚道理的人，若是召集府兵去硬碰硬，倒不如开门去说服他们。
崔未晞的想法大约与我一样，他扬了扬手，道：“开门。”
史素灵惊惧：“宁息哥哥！”
家丁们的犹豫只在一瞬，便打开了门，就着火把的光，我看到外面的情形，众人虽面色难看，好在站的稀稀落落，并没有要一拥而上动手的趋势。
崔未晞走到门前，道：“不知各位来访，所为何事？”
一个领头青年上前一步，道：“崔侍郎，我且问你，朝廷此番下达法令，是否一定要实行？”
崔未晞点了点头，众人又要议论，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许是平日里口碑甚好，众人很给面子，安静下来，听他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既然已经下令，实施是早晚的事，庆元府也不会例外。”
“荒唐！”青年一甩袖子，“崔侍郎也是得孔孟先贤熏陶之人，自古以来，帝王无不将儒家奉为经典，难道当今朝廷竟要效仿始皇帝不成？”
“慎言。”崔未晞淡淡道。
“左不过是个死，晚生又有何惧？如今赵相遭陷被贬，江知州也被革了官职，崔侍郎好歹也是受赵相提携，更有江小娘子为你身死的情分在，怎么如今反而想着韩贼？”
我为他而死？我忽觉头疼欲裂，勉力撑着门柱才站稳了，周乐泽走到我跟前，皱眉问道：“你没事罢？”
我摇了摇头，感觉好些了，便道：“无事。”
“我大宋如今外患重重，诸位难道真要外患未出，又生内忧么？”崔未晞叹了口气，道，“剑有双刃，人亦如此，诸位既读圣贤书，当以大局为重。”
青年皱了皱眉，道：“崔侍郎这是何意？”
一番劝说之下，众生的火气已经熄了不少，我顺着崔未晞的目光看去，都是年轻人，是大宋未来的栋梁，若是今日言论传了出去，这些人怕是性命难保，我已觉不妥，崔未晞心中想必也是如此想的，如果没有万全之策，这些人很难被安抚下。我只听他道：“三日之后，四明山下辩学，崔某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闹了一阵，书生渐渐散去，我看着崔未晞在门口相送，等到人都走了，他才转过身来，掩着口轻咳了几声，在月光映照下，脸色格外的苍白。
史素灵慌道：“宁息哥哥，快回房休息罢。”
“好。”崔未晞温和地答应了声，路过我旁边时，顿住脚步，向我道，“让你受惊了。”
我一愣，他特地说一句，倒让我有些奇怪，但他毕竟好心，我便摇了摇头，道：“我无事，侍郎多保重才是。”
崔未晞笑了笑，正要说什么，正在这时，一个白影跳进院子，我一惊，却发现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模样，淡淡定定地看向那人，我看清来人时，心里也是一宽，原来是林临。
崔未晞见到他，笑道：“没什么大事，难为你又跑一趟。”
林临抱着剑，漠然看着他，道：“快回去好好休息罢，明日随我出去一趟。”
崔未晞愣了一瞬，转而露出了然的神色，他脸色黯然地点了点头，道，“好。”
林临师兄是月湖十洲的弟子，应当会知道我三哥如今到底怎样了，只是我现在是江葵，没什么立场相问，只能充作陌生人，站在一边。
林临的视线扫过我，然后又扫了回来，眉头高高扬了起来。
我心里一沉，不知以林临的道行，是否能看出什么。正悬着心间，崔未晞走了两步，恰好挡住了林临的视线，道：“明早我们在湖边见。”
我垂着头，看不到林临现在是什么神情，过了片刻，林临声音响起，道：“好。你既无事，我先回去了。”
“去罢。”崔未晞道。
待到林临离开之后，崔未晞转向我，道：“更深露珠，江小娘子也早些歇息罢。”
我冲他福了福身，一时感慨，对这个人，却是更加不解了。
☆、第18章
许是睡前一直在想崔未晞这个人，我又做梦了。
一个非常真实的梦，就如当初梦见的将离桥一别一般。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梦里，人脸不再模糊，以至于我梦醒之时，犹自恍惚，脑中不断回想着梦中的情景——
暮春时节，我穿过桃林，来到一处竹院前，院中有一颗参天槐树，一阵清风吹过，淡青花蕊纷纷落下，落在树上的少年眉间，落在树下少年的书页上。
树上是阖目打盹的三哥，而树下，竟是一身青衫的崔未晞。
似是察觉到来人，崔未晞目光从书上离开，温和地看向了我。
我只觉得心跳似是漏了半拍。
这一身青衫，竟与将离桥上的那人重合，比起不夜城初见时的韩弦端，崔未晞似乎更加适合这般装扮。
可是韩弦端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我一时陷入迷茫之中，难道是我自己想多了么？
醒来仍是夜半时分，我复又躺下，只是翻来覆去许久，再也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身，来到了庭院之中。
夜凉如水，使得人心神更加清明，过往的一切从脑中一一闪过，让我不得不对韩弦端的话产生了一些怀疑，真相是什么，我只能等到将来回到不夜城，当面询问才能知道了。
就这般思索着，我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崔未晞的院子前，我心内感觉有些复杂，踌躇片刻，正要离去，院门忽然打开，崔未晞看见我，愣了一瞬，问道：“江小娘子还未休息？”
在别人院子前瞎逛被抓了现行，我一时有些窘迫，好在崔未晞回身关上院门，并未看我，我便如实答道：“做了一个梦，再没了睡意，见外面夜色正好，便出来转转——崔侍郎这么晚还有事？”
崔未晞回身，缓步走向我，一边道：“尚有些事还需处理。”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来，脑中有一些奇怪的片段闪过，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可是我却想不起来。
崔未晞站在我面前，温和地问道：“可是做噩梦了？”
我收回目光，默默按捺住心中的悸动，摸着鬓角道：“这个梦……或许是前尘，但是我记不得了。”
崔未晞久久未说话，我复又看向他，许是没想到我会忽然抬头，崔未晞愣了愣，然后垂下眼睫，喃喃道：“原来如此。”
我奇道：“什么？”
崔未晞却不回答，只道： “佳音那里有一个助眠的香囊，你不妨借来用用。”
我虽不打算去借，还是答应了下来。
崔未晞冲我欠了欠身，道：“我先走了，小娘子早些歇息罢。”
我下意识地回以万福礼。
看着崔未晞的背影，我想了想，还是说道：“崔侍郎，白天是我不对，不该言语带刺，还望你见谅。”
崔未晞脚步顿了顿，道：“无妨。”
“崔侍郎——”
崔未晞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林临今日来，我总感觉是和我三哥有关，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份，到底该如何开口，才能说服崔未晞带上我呢？而且林临方才似是对我起了怀疑，若是去了月湖十洲，在仙境福地里，岂不是更容易被人发现？
我一时竟无法开口。
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崔未晞道：“我听阿泽说，小娘子是仙华山弟子？”
我点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
崔未晞沉吟道：“仙华山掌门师出月湖十洲，我明日刚好要过去一趟，你若是想去见见师祖，可与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