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放下钉子,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下去。
“你是说,这里最关键的逻辑误区,在于其实并没有什么你情我愿。”他若有所思,“把一个选择拿给一些走投无路的虫,看起来好像让他们多一个选择,其实根本没有其他出路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钉子都装进口袋里,然后慢慢从□□上爬下来。风铃高高地挂着,五彩缤纷,折射出大灯的亮光。
“你知道吗。”艾文突然说,“一楼前台负责管旧物的虫认识这串风铃。据说是以前某位住客手工做的。他是只出身很好的雌虫,好像是个业余艺术家,这个风铃的材料是一种非常昂贵的金属,他特意买来敲碎了,选择更漂亮的形状。但后来他东西太多,要搬走的时候,装不下了。他留了一堆东西在这里。”
“一个艺术家怎么会到员工宿舍住?”
“业余艺术家嘛。”
瑞安帮艾文折好□□,他们走出门,搭乘电梯,下楼把它还给前台。然后他们又重新上楼,站在空旷的玻璃电梯中,看着外面繁荣的夜景。
“我在想,”艾文说,“我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他没有具体说到底是什么的意义何在,但瑞安这回听明白了。
“可能是因为,”他低声说,“主星的科技达到了这个地步吧。”
窗外霓虹灯闪烁。
“F2F首先出现,是在内战时期。”瑞安出神片刻,慢慢地说,“它被发现,引发过联邦历史上最为血腥的□□之一。和F2F息息相关的星火技术,代表了无限的新可能,然而身处内乱的联邦空有技术,却无法拿出能够和新技术相匹配的道德和社会体系。”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吧?”艾文手指在电梯按键上点来点去,“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处于这个社会的哪一环?”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升到了顶楼。
正对着员工宿舍玻璃门的一座大厦上,一则高端奢侈品的广告正在打转。
电梯门打开。
他们走回了屋内,重新关上门,又拉上窗帘,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艾文又去欣赏了一会儿珍贵的风铃,然后端着水杯去刷牙。等他出来的时候,瑞安不知何时又拉开了一点窗帘,站在里面,沉默地向外看。
艾文把杯子放下,然后走过去,隔着窗帘布从后面抱住他。
头顶风铃还在晃啊晃啊。艾文看着它们,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刚刚在□□上的谈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不幸的虫。”
瑞安笑了笑,声音从窗帘另一边传来:“我想我算幸运的那个。”
“我也幸运。”艾文转过头,把侧脸贴在瑞安背上,“生而为雄虫,我很幸运。不过幸运的界限在哪里呢?对你来讲,如果不用上法庭就是幸运,那它未免也太廉价了。”
现在瑞安也开始叹气了。
“听你说这种话其实挺奇妙的。”他说,“你以前……不大会说这种话。”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艾文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好笑来,以前听起来很久,好像他们在谈论好几年前的事情。其实瑞安和他认识还不到两个月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艾文自己两个月前是什么样来着?
“很天真。”瑞安说,“嗯……我有时候,会想起当时的托比亚斯星码头看见你的时候。”
“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吗?”
瑞安想了想,“可能吧。我当时觉得,这只虫还挺可爱。”
“那你是因为我天真又可爱而喜欢我的吗?”
这回瑞安沉默了稍微长一点的时间。最后他说: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还要别的吧。我只知道天真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它不像别的,一旦失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但大家都没有资格一直天真,失去都是迟早的事。”
艾文说:“真正幸运的虫是可以一直天真的吧?”
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瑞安突然决定不眺望城市夜景,掀开窗帘走出来了。艾文后退两步坐在沙发上,看看瑞安的表情:“你不这么认为吗?”
“因为我不确定。”瑞安摸了摸他的头发,表情很忧郁,“唯一肯定的事情是,真正幸运的虫一定是非常幸运的。”
艾文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
“那我可能不是真正幸运的虫。”他含含糊糊地说,“我马上又要上法庭了……”
这回是真正的法庭。关于马修的法庭。
“其实话说回来,我觉得这件事也挺怪的。”艾文嘟嘟囔囔,“想当年,他追杀我们追杀得多紧密啊,霍登那么狼狈,连把星球上还有一只雄虫这种事情传出去都办不到。正常电影里面,主角难道不应该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击败最大反派吗?怎么到了我这里,他显得那么弱小,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念念稿子,再跟他在法庭上走一趟呢?联邦不会给雄虫判死刑,但根据霍登那边的说法,主要因为他涉嫌谋杀雄虫,所以会给他判无期徒刑。”
瑞安在他旁边坐下来,“时局不同了吧。”
艾文却突然坐起来,“我不想讲他了。你呢?你从来没有讲过你的雄父和雌父。”
瑞安摇摇头,“我并不认识他们。”
他们提过瑞安是战争孤儿这一类事情吗?可能提过,但艾文忘了;也可能没提过,但他联系最近新学的内容推断了出来,反正他看起来像是意会,并且不再问了。
艾文只是说:“好巧,我也不认识我的……两个都不认识。”
他说完,突然中途想起什么,用鞋跟提了提沙发座。
然后他转过头来,脸色发红,“你说,我们会有吗?”
他思维跳得太快,瑞安一时没跟上:“有什么?”
““那个”。”艾文说。出于一些理由,他似乎不好意思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在空中比了个圆。随后他立刻自己追加道:“当然,说这个可能有点早。不过……嗯,还是有可能的,是不是?”
瑞安又叹了口气。
“对。”这回他倒是同意了艾文的说法,“还是有可能的。”
第48章
法庭的结果倒是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部分。艾文坐在证虫席上,感觉这一天过得像是在做梦。眨一眨眼睛,轮到他讲话:嗯,是的,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然后不需要他讲话了,两边律师轮流讲话,最后法官的锤子落下来:
雄虫马修,因为涉嫌谋杀自己的雌君和雄子,被判有罪。
艾文呼出一口气,立刻往旁听席上看去,直到看见瑞安才放松下来。
这大概是瑞安在这段时间内第一次重新出现在类似的公众场合,在外面就有虫想要拦住他们拍照,但瑞安表情非常冷淡地,把他们拒绝掉了。
艾文移开目光,在法官宣布庭审结束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然后他汇入虫流,飞快挽住瑞安的手,准备两只虫一起从特殊通道往外走。艾文正要这样做,突然发现从不远处有一只雄虫在向他走来。起初他还不明所以,但当对方走近,他才确信对方是直直向着他走来的。那只虫也是雄虫,个子和艾文差不多,戴着花边眼镜,穿带金线的西服套装,看起来非常像个艺术家。
艾文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走到艾文面前,看了他一会儿,仿佛欲言又止。
然后这只艺术家虫也消失了。
这个小插曲过后,艾文终于和瑞安一起上车回家。在关上车门的时候,艾文突然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什么?”
“那只雄虫。”艾文转过身,表情非常困惑,“他是马修的另一个雄子,我的兄弟米克。我以前在新闻上见过他的,奇怪,他今天在法庭上吗?反正证虫席上没有他……也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的确奇怪。米克很可能非常恨他,也应该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但他就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不过他确实是个艺术家。”艾文补充,“至少新闻上是那么说的。说不定他还认识我们宿舍里做风铃的那位艺术家呢。”
但总而言之,这一件事情就此结束了。接下来艾文要继续在研究所上班,虽然想到那些不公正的交易和贫穷无奈的实验雌虫令他内心忧郁,但他不过是一只小虫物,在这上面没什么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