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携颈上伤赴约, 见者无不惊奇。
“赵大人怎么脖子破了?”有好事者多嘴相问。
“许是夜里有老鼠。”男人淡淡带过, “咬了我一口。”
措仑在中位坐着, 恰巧听到, 似笑非笑接了一句:“还是赵大人见多识广。我倒是不知道, 老鼠吃腐肉。”
“陛下乃天人,自然不知凡间苦。”赵泽躬身敛眉,温声道。
一大清早起来, 两人就莫名开始打口舌官司, 端的是撕破脸的架势。众人看得是一头雾水, 惊惧交加。诸多猜疑骤起:难道新瓒多与使节有什么过节不成?
好在措仑似乎无意过多纠缠, 沉声宣事开盟。
雄浑的号角声起了又落,归于平静。
此番会盟, 商议事由有二,其一为去年未定的临兆-曲水一界。两邦盟官唇枪舌战,各有春秋, 略过不表。
其二, 也是此番出使的重中之重,是广夏之争。
“广夏扰东齐已久,乃两邦共同心腹之患。圣上下旨, 愿派一万精兵, 与陛下共佂。”赵泽恭敬的呈上御书。
话音刚落,席间躁动不安。已有雪域武将按捺不住心中激愤,站起来痛骂广夏竖子, 连隆戈尔与安庆都一番常态的先后表态,愿共攘外忧,为德加瓒多报仇。
措仑详细看过德宗那封黑笔红章的御书,沉思起来。东齐这一万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明摆着是不愿让雪域独占广袤领地,偏要分一杯羹。
而席下热闹非凡,想来就是各有各的心思了。有的是真心实意为亡君愤慨,有的是想借此高升一步,还有的怕是意图把水搅浑、好趁乱摸几条鱼出来。
而少年面上祥和,心中已有定夺。
片刻后他淡声道:“两朝城池,协约共守。”
“王上英明!”“王上圣裁!”粗犷的叫好声、激动的吵闹声不绝于耳,若是在宴厅,怕是连顶子都能掀翻了去。
正事已毕,丝竹并奏。
众人放下心思,喝酒吃肉,场面极是喧嚣。连措仑都饮了两杯,酒酣耳热。
隆戈尔借着三分醉意上前,向少年敬酒:“两邦交好,大仇欲报,真的是快活。臣有一件喜上加喜的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如今德加已去,臣不忘缅怀。但王上的婚事没有着落,臣也忧心。高城自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不如趁着东齐使者也在,就做个见证,把南平殿下许配给王上吧!”
隆戈尔久经人事,送汗血马那日就看出端倪。措仑心里挂念前王后,只是年轻人害臊,抹不开面子,这话总不能他自己提出来。
所以隆戈尔仗着年长,知冷知热的劝了一遭婚。一旦措仑准了,自己便抢先安庆这老东西一步,拿捏住了王上的心意。
众人反应了一下,立刻顺着话头拍起天作之合的马屁来——隆戈尔这老狐狸能主动劝婚,里头指定有不为人知的猫腻,横竖先把队站了再说。
措仑没有应声,目光掠过隆戈尔得意的脸,望向赵泽。少年意欲查看他脖子上的伤处,男人抗拒的收起下颌。
片刻僵持后,赵泽面无表情的端起酒杯,遥遥敬祝。
而措仑笑笑,终于对隆戈尔的提议开了口:“再议。”
没说不行,那就是行。
举座哗然。
连安庆都醒过味来,恨不得捶胸顿足:怎么又叫隆戈尔闻到味、抢了先!
在喜庆喧闹声中,有宫人凑到措仑近旁,低语了两句。少年听着听着,浓眉蹙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么?”
措仑一阵风似的纵马从城外回了宫,随手交出缰绳,压低声音问侍女。
昨日他夜宿议事厅,就是为了不让南平挪动地方,好生休养。他走前少女情绪尚算平稳,纵是提过一次想回家,自己劝了劝便也消停了。
而现下急报,南平竟从他的住处返回王后寝宫,收拾起东西了。
“说是打早上起来就没吭声,这会儿把衣服都叠好了,闹着要走呢。”侍女小心翼翼回道。
少年越走越快,步履生风。马靴皮底敲击地面,拍打出焦躁的节奏。
他疾步走进南平住处的院落,掀开帘帐,正巧遇见少女往外走。
两个人一打照面,俱是愣住了。
“谁让你下的地?”措仑心里起急,不自觉提高音调,“你这是病全好了?”
南平从未被他这样质问,一时表情有些茫然,手里还握着团成一团的绸袄子。
“伺候你的人呢?就这么干看着?”少年怒极,沉声环顾四周。
阿朵原本就因为主子没头没脑的行动而抓耳挠腮,管又管不了。如今看见措仑这个救星来了,连忙壮着胆子,从南平手中抢下了衣服。
“快回榻上躺着。”少年低声劝道。
南平摇头。措仑心里本就憋着气,懒得再啰嗦,抬手就要抱起她。而少女早有防备,慌忙退了一步,让拥抱落了空。
“我心意已定,莫要劝我了。”南平终于开口。她胸脯剧烈起伏,不知是大病未愈,还是心中有暗流涌动。
措仑盯着她:“什么心意?”
“前朝有例,敦庆公主曾在夫婿去世后,重返蜀地……”
措仑竭力压制自己的焦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用说了,我不许。”
而南平似乎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咳嗽了两声,又道:“德加已逝,他的姬妾全都去了噶究寺祈福守陵,连玛索多也不例外。偏偏我贵为后宫之主,却无凭无据的留了下来,叫旁人怎么看?若是不让我回东齐,也好。我收拾收拾东西,去寺中住着便是了。”
“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你现下贸贸然要走,是嫌我做的还不够么?”少年言辞犀利了起来。
南平反问:“我要替德加尽忠,与你何干?”
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彼此的痛处。狠话犹如匕首,专挑软和地方插。
措仑自打昨日知道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心便被劈成瓣、揉碎了。忍到现在,再也按不下受伤的苦楚。
“与我何干,好。”他粗声道,“说的好听,当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思么?巴巴的非要走!你知道赵泽怎么看你的?他就拿你当个玩意,换什么都可以!”
“住嘴!”南平失了体面,捂住耳朵尖声叫道。
措仑话糙理不糙,她也知道。
昨夜少年和男人的对话,南平全听见了。
她原本冒雨去议事厅,不过是想告诉少年一声,自己吃了药清爽不少,准备不占他地方,就此回寝宫去了。
结果倒旁听了一出好戏。
家人也好、师长也好、有情人也罢,各个拿她当做攀云梯,过河石。
南平深埋多年的那点难堪心思不仅叫赵泽戳穿,还被拿去做了交易。她本就心气极高,一份真情交出去,像个傻子一样叫人家玩弄于鼓掌之间,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里子面子全没了,当真白活一遭。
她整个人回来时都是浑浑噩噩的,身体的苦痛已经不再重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不要见到赵泽了。
哪怕回家去守寡,或是去庙里做姑子,日后也不要再和这纷繁尘缘扯上半分关系。
至于高城,至于措仑……凡是知道她这段事的,全都统统远离才好。
这想法或许偏激,但被最信任的师长背叛,初恋的嫩芽也连根掐断,少年心性难免受创。
正所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可如坠业障的不光她一个。
措仑挡在她面前,手都气的颤抖。
“我若是不让你走呢?”少年沉声问。
南平沉默不答。
措仑疯了一般伸出手,猛地拉住她的腕子,把她锢在胸前。
就在少女想要脱开时,他喘着粗气又道:“赵泽是对不住你,可我没有。你为何偏偏要罚我?”
南平一时怔住——是啊,为什么呢?
昏了一天的头,因为这一句掏心掏肺的质问,好像被淋上冰水,骤然清醒过来了。
而更让她动摇的是,措仑的眼圈有些红了。
纵是手断了、挨了刀也不吭一声的人,现在却委屈的声音都打颤:“你说了为什么,我就放你走。”
还能是为什么呢。不过是仗着偏爱,有恃无恐罢了。又或许心里有几分确定,措仑是一定会任由她去的。
可她这样伤人,与赵泽何异?